姬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是无意还是刻意?官职都可说错?这北境的总兵可只那徐括一人。
虽说两者只相差一字,可这意义……太过截然不同了。
“无需多礼,刘大人请起。”
他并未多言,而是回首望了望仍跪在原处的那青年,朝他招了招手:
“你来。”
不料横空落下一道声音:
“这位张大人犯了大罪,待认罪后便会被枭首,如此不详之人,世子还是不管的好。”
“哦?不知他所犯何事?”
刘承贵却似乎没听到他的问话,朝旁边的府兵示意了下,府兵们便上前将人堵住嘴硬扯了下去,可那张大人看向姬宁的最后一眼分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明日是刘某大喜之日,府里已备好薄酒,世子请随下官进去吧!”
刘承贵再度行长揖礼到底,瞧上去恭敬至极。
姬宁打量他许久,然后环视周围一圈,刻意忽略翁泗眸中流露出的担忧,从容自若地上前将人扶起,道:
“既然大人如此盛情,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进去吧。”
翁泗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摇摇头,闷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
快入门之时,姬宁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朝那位张大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知怎的,方才那群府兵将人扭送下去的场景让他十分在意,脑子里有什么思绪几乎就快要破土而出,却在关键处戛然而止。
他晃晃脑袋,摒除杂念,迈进门槛。
踏入门的刹那他便止不住的蹙眉:眼前的院落大且宽,粗粗一扫,光是前院屋舍至少不下三十。
他垂下眼,微微抬脚,捻了捻脚下的花斑石:
看来,北境的富人还真是比京城之中的富上太多了!
连皇叔的寝殿之中用的都是较普通砖石好上几分的玉石,而北境不过个副总兵,却用的起这花斑石。
常人或许不懂,可他自小便见过。
这花斑石,他也记不清是几岁时,曾有官员想上献一两块给父亲,被父亲断然拒绝后,那人曲线救国找到了他。
那时他还小,那人说若他喜欢便送给他让他把玩,他也就拿了。
不料父亲回来大怒,押着他上那人府中硬是还给了他,还勒令那人以后再不得登王府。
待他哭哭啼啼地回家告状时,母亲才给他讲这花斑石的贵重。
此石料质地坚韧,细腻润泽,色彩十分斑斓好看,可也因质地坚硬,雕琢十分困难,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百姓活的如此艰难,身为一州副总兵,过的却是如此奢华。
这叫人不得不品出些许微妙的气息。
一柱香后,他跟着刘承贵一同绕过抄手游廊,这才入得后边的庭院。
垂花门下,姬宁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眸也跟着闪动了下:终于到了!
也是好笑,一个副总兵的府邸竟生生让他走了约莫一柱香时间。
先前还道京城的那位阁老过得富贵,如今看来,不过大巫见小巫罢了。
不出所料,里面已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热闹场景。
见他与刘承贵一同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翁泗,众人的眼神也跟着微妙起来。
姬宁打眼一看,有十几张面孔还是熟悉的,
——是那日在金策府所见过的。
刘承贵虚虚揽着他的肩膀,大笑着向前:
“诸位,这位——乃是京城下派到此。我们定王爷的嫡长子——也就是世子殿下,你们快来见过。”
众人这才放下手中酒盏,纷纷起身做礼。
姬宁挑眉,他自然明白:此人就是故意的!故意不提他实质官职,更看似随意地使唤众人,以此彰示他在此地多么一呼百应,多么的有威望。
可无他人授命,一个副总兵胆敢如此肆意妄为,他却是不信的。
他的目光追随一人而去,那人正在众人簇拥和许多侍女环绕下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丝毫未在意这边的状况。
那个人,是虞州知州——姚琛。
刘承贵冷眼看着眼前极为年轻矜贵的少年习以为常地接受着众人的拜礼:
贵贱有别,他刘承贵养了半辈子都养不出来的优雅气度,在这少年身上,却像是骨子里长出来似的。
不过么?
也不知是狂妄还是自信,这少年当真只带了翁泗一人前来。原先他还怀疑暗中有隐卫护送于他,却不想,方才他的亲信已向他示意,并无他人。
如此一来,他还真是有几分佩服他的胆色。
待他引着姬宁落座后,便唤来平日里侍奉的侍女:
“明瑟,你来。”
被唤到的女子款款走上前来,福身道:“奴婢来伺候公子。”
说着便跪坐于旁边,挽袖给姬宁舀了一盏酒,又端起酒杯盈盈道:“公子请用。”
姬宁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杯中清亮的酒液,抬首微微向上看去,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刘大人,这酒我可以放心喝吗?”
周围人看似都在与旁人交谈,可余光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这边,因此听到他问出的这句话后,无一不觉得这少年当真大胆!
刘承贵笑意滞了一下,随后又重新挂回脸上,尽量笑得真诚:
“那是自然。”
少年眸子漆黑,面无表情地与之对视。他动作自然地接过杯子,在杯口处微微一捻,定定地看着刘承贵,随后,竟缓缓地将杯中酒尽数倾泻到了地上。
院内一时鸦雀无声。
“世子这是作何?”
眼见他如此动作,刘承贵脸上的笑迅速冷淡下来,极为不满地看着他。
姬宁思量了会,随意道:“我惯来不喜用寻常杯,平日里喝酒都是用的我特制的杯盏,因此,”
他举了举手中空空的杯子:“望诸位见谅。”
浓烈的酒香蔓延开来。
翁泗就在此刻开了口,话却是对那侍女说的:“你来,伺候我。”
那侍女闻言,第一反应竟是惊喜,正想跪爬着过去之时,被人唤住。
“明——瑟,”刘承贵缓缓出声,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你看看你,连伺候一个人都伺候不好,惹得世子不喜,连酒也不愿喝,待下去以后,便将你这斟酒的手削去吧。”
他说话时语气极为寻常,像是谈论天气一般。
闻言,姬宁眉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而面色却平淡得没有丝毫情绪,仿若毫无波澜,只眉眼之间昭示出了他此刻的不平静。
少年清秀的面容在光影之中时重时轻:“大人这是何意?”
“府中侍女不得力,惹贵客不喜,自然该罚。”
“本世子方才说了,是我,”他沉声道,“用不惯寻常杯盏。”
在场的若是有熟悉姬宁的人在,便知他此刻已是怒极。
“不能让贵客满意,也是他们做奴仆的失职。”刘承贵此刻却不肯避让,轻蔑地看了那侍女一眼,发令道:
“来人…”
指令还未完全落下,他便觉手上一重,接着整个人被掀到了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力量带着满满怒意而来——捏住他两颊迫使他张开了嘴,给他喂下一药丸。
他一惊,挣扎着要吐出,却被眼前少年轻轻一点,不知点到哪处地方,硬生生地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惊变就在一瞬间。
谁也没想到姬宁会骤然发难,连与他间隔两个位置的翁泗都是一脸吃惊的模样。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刘承贵这下再也装不下去了,捂着嗓子颤声问他。
姬宁唇角泛冷:“你方才酒里面给我放的什么,我便喂的什么。”
听他这么说,刘承贵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酒里不过掺了极重份量的“春意欢”,只需找几名女子疏解一下便可以了。
只不过,他为何知道?
“不过,我往里加了一味药。”那少年又道。
听少年这么说,刘承贵的心又重重提了起来:“什么药?”
姬宁“啧啧”两声:“听起来,刘大人似乎是承认先前酒里面有药了?”
他余光注意到那边远远看过来的目光,故意提高声量,
“怎么可能这么痛快地跟刘大人说了呢?不妨你先猜猜?”
那边的姚琛挥手斥退身旁伺候的侍女,低声怒骂:“退下!蠢货,愚不可及!”
刘承贵看着眼前笑得嘲讽的少年,这才明白过来:此人根本不像传言中那般无害,既识得药,武艺也不低,他们都教他给骗了!他得赶紧告知老师!
只不过眼下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还是保住自己小命比较要紧,他连忙赔笑道:
“殿下,方才不过是下官开的玩笑罢了,我怎么会真的削去她的手呢?是吧?明瑟?”
名叫“明瑟”的侍女自然能听出他话语外的威慑之意,也清楚他的那些折磨人手段,仅是回想,便打了个寒噤,忙匍匐在地,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是是是,这是大人与奴婢之间的玩笑话。”
姬宁缓步慢踱至她身前,俯身,轻抬起她下巴,眸光轻忽:“你—说的可是真话?”
明瑟抬眸看进那人眼睛里:他墨色瞳仁里映着小小的自己,此刻看着她的表情满是认真,仿佛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她哑然了一瞬。
然而感受到再度落在后背的阴狠视线后,她身子止不住地颤了颤,撇开自己的下巴,避开那少年的目光,再度俯首在地:
“是。”
姬宁看着脚下面容姣好,跟母亲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收回自己的手,有些怅然地笑了:
“好。”
“宁儿,你要记住,君子可内敛不可懦弱,面不公可起而论之。”
“母亲,您觉着我能成为君子吗?”
“我的孩儿自然可以!”
“那么母亲,你知道我最畏惧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微微阖上双目,缓缓出声,恍惚间与童年的自己重合在一起:
“我最畏惧的是——我终成为君子,却再也不是那个面不公而起论之的人。”
女子怔愣住,看着眼前极为年轻的少年。
可是下一瞬,她便嘲讽地笑了:面不公而起论之?这世间不公之事何其多?又岂能事事俱论?
况且,眼前少年实在太过年轻了些,太年轻又哪能知道北境的水有多深,这世道又有多艰难?
不过年少时的随意之语罢了,她又何必当真?他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到头来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世子~世子…”
姬宁回神,对上刘承贵谄媚讨好的笑容后,目光一偏,移开了视线:
“明日一早便会将解药奉上,大人稍安勿躁。”
等人耷拉着脑袋应下以后,他才又道:
“赶路赶了大半日,眼下实是疲了,大人可有安排住处?”
“瞧您说的,您大老远来,是微臣莫大的荣幸。哪还能这般不懂事,连住处都未安排呢?”刘承贵瞬间恢复精神,召唤来人:
“将世子和翁老送下去休息。”
姬宁的脚还没跨出门沿,身后众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恢复他没来以前的热闹。
“来来来,各位大人,继续喝酒喝酒。”
“喝呀大家都!”
“恭喜刘大人又喜得娇媚小妾一名,听闻这回这一个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好像还是个小县丞……的妹妹?刘大人果真艳福不浅啊!”
“哪里哪里?不过就是些庸脂俗粉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美人儿?倒是许大人的夫人听说是真正的美人儿,不知何时有幸得以见上一面啊?”
“大人若是想见,明日新婚之夜在许某府上住上一晚也不是不可以。”
“哈哈哈哈哈,许大人果然是通透之人,来,喝酒,喝酒…”
二人言语中不乏污言秽语,尽数传入少年耳中
“初大人,你的酒杯怎么空了?明瑟……明瑟!!”
“是,大人。”那名叫“明瑟”的女子应声,脸上又挂上了熟悉的弧度,继续在人群中穿梭游走。
女子的娇笑声,旁人的附和讨好声,杯盏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嘭!”
不远处有腾空而起的烟花,姬宁听着身后热闹的推杯换盏之声,看着光亮乍盛的夜空,缓缓扯唇,冷笑出声:“呵。”
一旁为他引路的侍卫见他突然停下,不解道:“殿下?”
姬宁随即利落转身,未发一言朝旁边那一条漆黑的小路去了。
翁泗赶紧跟上。
“世子,世子,这边…这边才是为您准备的房间。”那带路的侍卫忙道。
姬宁顿下脚步,冷冷地看过去,
“可若是我偏要走这条呢?”
“这……”
翁泗见状,忙上前打圆场,从袖口处掏出一锭银子,对侍卫道:
“睁只眼闭只眼得了,那边不是也能住人吗?”
眼见那侍卫还要说些什么,他又掏出一锭放在他手心里,不着痕迹地在他掌心划了划,佯怒:
“好了好了,我们就歇息一晚,明日就走。”
那侍卫颠颠手中银两重量,满意地笑:“行吧。”说完转身走掉。
“先生,你不必跟着我,我想四处走走。”
“既然老夫选择跟随世子来到此地,万事还是两个人一起好些。”
“先生,与那位张大人可是旧识?”
“……”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尽头处。
而那原本早应该走远的侍卫,此时却半蹲在树上,拨开眼前的树叶,看向行走在夜色里的两道身影,“世子殿下,您,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