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娜目光冷厉地瞪了眼咋咋呼呼的小护士,正要训斥,就见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奇异地惊讶,连刚才帮忙解围的老护士也不例外。
她满腹疑窦地循着她们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病床上的橙发少女不知何时坐起来,拿了医用推车上的一条白色毛巾蒙住嘉蒂的双眼。
嘉蒂语气有些忐忑,但身体没有拒绝:“……这样真的有用吗?”
伊荷背对她们,看不清脸色,只听见她轻柔地安慰声,“嗯,相信我。”
“柯兰尼前辈居然打算让嘉蒂盲扎……”
“嘉蒂睁着眼都扎不准,还盲扎,柯兰尼前辈胆子好大。”
“我都不敢看了。”
“呜呜呜我也是。”
……
盲扎在图兰塔国内的护士考评里并不少见,属于加分项。
不少综合性医院会设置这种考试。
但在她们所在的诊所压根不需要。
何况对嘉蒂这种连基础都没打好的护士而言,这种加分更是没必要。
有视力的人都做不好的事,难道看不见反而能做好了?
病房里,被蒙着眼的嘉蒂似乎被伊荷的话说服了。
她像是下定决心般深吸口气,握住伊荷完好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拍打手背数下。
嘉蒂摸索着上面突起的静脉血管,快速拿起一包崭新的生理盐水针剂包装袋,压低针头斜对血管,准备刺入。
众人的心不由提到嗓子眼,就连芙蕾娜也专注得注视着,一时都忘了要离开。
站在最前面的几名护士干脆闭上眼,不忍目睹针头穿破少女手掌鲜血淋漓的场景。
时间过去几秒,又或许是一分钟。
不知是谁倒抽口气,有胆大的护士悄悄睁眼望去,却呆住了。
病房里没有出现她们预料的那种血腥场面。
嘉蒂脸上的毛巾没掉,手却稳稳地摁在伊荷的右手手背上。
她有条不紊地将一管生理盐水注射进去,迅速拔出针头,拿起一块酒精棉摁住针孔。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
和之前那个面对伊荷时手足无措的嘉蒂仿佛是两个人。
“……她为什么突然就会了?”
有皱着眉头的护士当场不解道。
“不是突然。”
“你怎么知道?”
那名护士刚要不满地回嘴,就发现说话的人不是同事,而是芙蕾娜护士长,吓得缩了下脖子。
但这次芙蕾娜护士长没有训斥她的无状,“不是突然,仔细看嘉蒂的步骤,伊荷应该带着她练过很多次,连酒精棉的摆放位置她闭着眼都能精准摸到。”
那名护士大着胆子问,“那为什么她睁着眼反而不行呢?”
柯兰尼前辈并不是凶恶的人啊。
她连说话都温声细语的。
芙蕾娜嗓音低缓,“无端放大的恐惧会让你对眼前的事物产生高于它本身的恐惧。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是好事。”
大家似懂非懂地点头。
芙蕾娜护士长深深看了眼背对她们站在嘉蒂面前单薄纤细的橙发少女,带领众人朝215号病房走去。
病房里,伊荷看着嘉蒂生涩到准确的动作,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地。
——右手不用遭殃了。
她的左手已经痛得快麻木,今明两天恐怕会一直保持使不上力的肿胀状态,待会儿回家前去配一颗止痛片比较好吧,不然晚上会痛得睡不着觉。
伊荷漫无边际地思索着,就看到面前的嘉蒂一把掀开毛巾,握着她的手又惊又喜地晃道,“柯兰尼小姐,你快看!我做到了!”
还以为会酿成比之前可怕的医疗事故,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伊荷:……
伊荷好脾气地回应,“是的,你做到了。不过不要摇了好吗,我的血快止不住了。”
嘉蒂啊了声,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伊荷的右手手背的酒精棉被她蹭到了地上,针孔处正冒出一枚甲盖大的浑圆血珠,连忙说了声对不起,又拿了块新的递给她。
伊荷自己摁着酒精棉,从床上坐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嘉蒂会那么恐惧扎针,蒙上眼睛就没有那么害怕,但这样的实习生也不是没遇到过。
伊荷提议道:“明天考评的时候,也像今天这样去参加吧。盲扎可以加分,你抽背药品不是不太熟练吗?可以抵分哦。”
嘉蒂听到这话,刚才还激动万分的笑容微敛,“不是柯兰尼小姐,可能只是侥幸呢?毕竟我们连续练习三个多周了,偶尔成功一次这个概率也不是没有吧。万一考评的时候……”
她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
伊荷伸出右手:“那就再试几次。”
嘉蒂:“……好叭。”
她一面把毛巾往眼睛上绑,一面偷瞄自己的带教,“真没看出来,柯兰尼小姐很能耐痛啊。”
伊荷弯起唇角,蜜蜡色的瞳孔波光潋滟:“抱歉,可以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嘉蒂立刻改口:“什么都没说!”
忙到晚上九点半,补课终于结束了。
嘉蒂困得哈欠连天,她不打算回远在市中心的家,直接住在姑妈设在三楼的临时休息室。
伊荷和护士站值夜班的同事那里要了两片止痛片,去更衣室换了常服离开诊所,朝租住的公寓走去。
帕诺诊所位于王都的玛尼拉法街。
和市区漂亮齐整的帕斯可风格临街公寓楼相比,这条街毗邻军营和郊区,房屋年头久远,公寓房租低廉,配套设施相对简陋,人员结构复杂流动性强,有数不完的缺点。
但对伊荷而言却刚刚好。
父母给她留下的那套,位于市中心芙蕾娜护士长楼上的豪华公寓,在当时身无分文的伊荷看来是个不小的负担。
街道处每周征收的一笔管理费就能压垮她。
于是伊荷向芙蕾娜护士长求助,得知可以委托门房帮忙租赁房屋后,就把公寓招租的牌子挂了出去。
没多久,一家外地来曼瑙做生意的富商高价租下了那套公寓。
伊荷拿着租金去了玛尼拉法街重新租了一套一室户的小公寓。这条街区只有诊所附近的房租稍微贵一点,但价格和市中心相比仍算便宜。刨开房租和生活费,还能攒下一点钱。
伊荷想过再租偏一点的,只要价格够便宜就行。
但芙蕾娜护士长听说后坚决不同意,“赶紧打消这个可怕念头!我可不想早上就起来听到你上下班的路上被强盗绑走的消息。”
伊荷这才作罢。
两年前她租住的这套小公寓原来的房主打算出手,伊荷刚好手上有点余钱就把它买下来,重新粉刷后,买了一些新家具和厨具,布置得温馨精致,那时她还没动过离职的念头。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伊荷换完鞋,径直打开卧室门,扑进自己铺着蕾丝花边四件套的小床打了个滚。
“唔——”
还是自己家舒服,埋在香喷喷的被褥里,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被治愈了。
伊荷摊开手脚趴了会儿,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视线下移,落到靠墙摆放的衣橱顿了下。
晚宴的话,要穿礼裙吧?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买过一条礼裙呢。诊所工作繁忙,即便芙蕾娜护士长非常富有,也从来没提过办晚宴之类的事,有可能是她亲戚比较少的缘故。
认识的人里,好像只有瑞茨医生一家会经常举办晚宴。大概是传统,和塞维没有陷入冷战前,他也邀请过自己。不过每次都刚好卡在伊荷晚班或者诊所最忙的时候,所以伊荷都婉拒了。
塞维为此还嘲笑过她胆小。
想到塞维,伊荷就感到一阵牙疼……
伊荷翻出那张邀请函摸了摸。
用料厚实的墨蓝底铜版纸和诊所总是浸墨的用纸不同,帮忙采买过诊所用纸就知道,像这种程度印刷数十张价格很贵,看来基思牧师这次办的晚宴规格恐怕不低。
算了,明天去诊所问问同事有没有租礼服的便宜店铺吧。
碧翠丝也许会知道。
梅科是被痛醒的。
一股难耐的细密疼痛从骨髓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强忍着困倦睁开眼,却看到漫山遍野的虫群趴在它皮肤上啃噬,绵延不绝的沙沙咀嚼声像地狱乐曲般勾住了他的神魂。
对死亡的恐惧和深入脊骨的剧痛使梅科心跳如擂,汗如浆出。人还没彻底清醒,上身已经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抬脚准备下床。
只是刚坐起来,肩膀就被人从两边摁住,“雷哲肯先生,请不要乱动!”
梅科惊魂未定地抖动眼皮,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雨不知何时停的,空气中漂浮着沁人心脾的气息,刺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把整间病房映照得通明。
一个逆光而立的模糊人影正弯腰站在他面前,语气柔和地说着什么。
梅科满头大汗地坐在原地,等模糊的视力逐渐适应了光线,他才看向来人,语气犹疑,“……柯兰尼小姐?”
对面的人停顿片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