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道盈本是京城出身,此番迢迢千里跑来云州,名义上是来探访谢母。
但要说心里对谢家探花郎没有点期许,是不可能的。
此时听得是大公子家的长随,却是心里也知道自己刚刚发言有几分颐指气使。
此刻忙缓了声音,补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
“想起来了,原来是温姑娘啊——愿不得那日有人那么说温姑娘。”
石青笑嘻嘻道,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温道盈听这话里意味深长,当下便问:“何事?怎的说我了?”
石青却老神在在的摇头:“姑娘多虑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能随意议论主子呢。”
见温道盈那边脸色更差,一副努力思虑的模样。
石青等了一晌,忽地转头对立在一旁的温道盈道:“温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不碍事,说得只是老夫人那方端砚被人打碎了,大公子那里已经寻得新砚给老夫人。”
温道盈心道居然连小厮都知道她当时打碎砚台之事。
娟秀眉毛快蹙成结,却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做。
石青:“染墨姐姐,走么?”
他对叶采苓挤挤眼睛笑道。
这些人却是热闹温暖的。
叶采苓长舒一口气。
心中却忽地像是有块垒被消解开来。
就好像事情兜转着会回到起始,但起点已经变得比先前更好。
“走罢。”她笑道。
叶采苓挽着包袱再回谢泓院子。熟悉的厢房里,青棠仍在,此刻见叶采苓进来,眼里似有惊讶之色。
青棠话一贯不多,与她简要描述了此时院子里的情况。
闻笛与杏云原是关系极密切的,不止怎的两人生出嫌隙,却是闹到大公子那里。说是谁绣的荷包落在书房之类的,掰扯不清。
大公子是最不喜府内婢女因为这些事情争吵,又道两人正事做的也无甚可取之处。索性两个便都不再重用了。
“此番你接替的便是书库里杏云的活计。”青棠道:“便要记得,不可重蹈覆辙。”
叶采苓点头。
*
夏夜有流萤。
谢泓赶文书到很晚,此刻松松地披一件月白衫子,执灯缓步行出。
叶采苓在阁外守他,亦在托腮读书。
见谢泓出来,温声道:“公子,婢子已将阁外洒扫完毕,明日还需得什么文书,便和我说。”
谢泓沉吟片刻,点了几本水文书籍。
叶采苓一一应下,又复述一遍,却是极利落,没有疏漏。
谢泓望着她月下纤瘦身影,心里一动,缓了声音道:“你当值不过月余,却是已经比先前当值之人做得好上许多。”
叶采苓摇摇头:“左不过份内之事,公子过奖。”
谢泓眸光一闪,忽地想起一事。
便转身回去拿了一张单子,轻轻交予叶采苓手上。
“这几本典籍,我见你爱读,前些日子却让府上采买的时候多采买了几本。”
“得空的时候,去总管事那里领便可。”
她低头见其中有几本,连摹本都难以寻得。便知大公子此番偏爱。
*
听漪小筑水色怡人,夏日芙蕖之香浮于楼阁之间。
小筑内坐着几个文士,正在商议着什么。
有婢女自水榭外过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香炉的铜盖,更换沉水香。
“宣岑。”有人正色道:“回京真的须得提上日程,此番塞北又传消息,枢兰人已将边塞三城攻下,镇国将军已经引咎离职,京中又将大变。”
谢泓着一身青袍,闻言抬手又斟了茶。
他道:“我知迟早要返京。且近日边疆大旱,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江游此刻正在翻着一本书,此刻眸光一闪,道:“既是大旱,钦天司有无提出异常天象?”
“钦天司前些日子刚报,言道岁星昼现。”
谢泓道:“我记得大周某一年有过记载,道某地暴雨。雨后,太白昼现,星宿失辉。当时圣上尚小,我亦未入得朝堂,却是不记得如何写得了。”
他抬手招人进来。
江游抬头,却见到一个纤瘦婢女,挽一个简单的青螺发髻,却不掩容貌清丽姝婉。
江游摇头笑道:“此时茶水尚温,怎的宣岑就遣人添茶了。”
江游讲话含蓄,另一个文士则点的明了些:“不过红袖添香,也是雅士之事。既有美貌婢女,自然须得展示。”
谢泓只摇摇头,温声对她道:“染墨,你且去外间寻天象相关的典籍与府志,岁星、太白、辰星,不拘着种类,都可。”
叶采苓轻声应道:“婢子知晓。”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是端上了托盘,相关的典籍都拿了过来。
江游奇道:“莫不是她将书籍都记下了?”
“宣岑,我见探花郎身边的婢女,也能得个探花哪?”
谢泓噙一丝笑,却转向叶采苓,语气隐有得意:“染墨,你且与他们说。”
叶采苓心里无奈一笑,道大公子又开始展示了。
口中则道:“无他,婢女只是先前在文思书阁当值,对整理文书典籍有些心得罢了,若是说记,决计是记不下的。”
但江游这些人知道寻常司书婢女的水平,此刻便猜到叶采苓又是在谦虚。
却也不再打趣美貌婢女之类的话,正色起来。
江游等叶采苓退下,却是正色问谢泓:“这莫不是你前些日子与我说的,进京之时需带的助手?我还当是云白石青之类的小厮,怎的是婢女。”
谢泓道:“你也见了,我此番回京,若能入阁,身边人手便不足了。须得一个得力之人看管文书资料。”
他只提及入阁,但江游显然也心领神会,道:“如此便最好。”
江游顿了一顿,眼睛望向谢泓,其中的意味倒是明白:接下来所谈政事,还需让她旁听么?
叶采苓察言观色,此刻温声道:“婢子便退下了。”
谢泓不动声色地叹口气,许了她出去。
送走江游等人,谢泓走出水榭,对叶采苓漫不经心道。
“染墨,方才你为何离开小筑?”
叶采苓道:“我见众人开始议事,故离开了。”
谢泓望她一眼,却带着几分不赞同,道:“我先前便与你说过,许你旁听。你在典籍这方向是有天资的。”
他道:“你若有心,听上几日只会大有长进——京中会遴选女官,以你的资质有望。”
叶采苓的目光亮了又亮,睫毛像扑闪的萤。
但她心念微转,最后却只是低声道:“左右女子无才,公子之前提及女官遴选,我想着那也只是给高门贵女定的,我一个司书婢女,却是也不想肖想这些。”
“安分做事,便是染墨所求。”
谢泓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你这么说,但我却不信。”
“永远不要为自己设限。”他说:“你若框定边界,你便会在那框中循规蹈矩。”
“但此刻无人为你框定那界限。”
“若你真的尽力去做,也会惊叹于自己的能力。”
叶采苓望着谢泓的眼睛,忽地心口一热。
“我便试试。”
*
明月已至中天,夏末的草虫传来嗡鸣。
又一日,叶采苓从书阁离开,微微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地走出书阁正门,回首把门锁上。
月茜正在厢房里就着油灯,低头打着络子。
此刻见到叶采苓,把络子一扔直接扑上来,亲热地埋怨道:“说好今天要来玩的,怎么现在才来?”
叶采苓无奈地往后靠靠,口道:“哎,须得小心,莫要乱扑。”
“有些事情耽搁才来迟啦。给你带了甜酪子,喏,加了蜜瓜的。”
月茜嬉笑着接过,此刻却是不再计较,望着叶采苓认真道:“染墨,我看大公子身边做事亦很辛苦吧?”
“为何?”她道。
月茜仔细端详叶采苓的眉眼。眼前人依旧是纤瘦好看的,但与她记忆中温温柔柔的染墨一比,此刻她脸颊更削瘦,望着有疲惫之色。
但她眼神却比先前更沉稳,眉目流转间竟有了几分明亮清冽的从容之态。
月茜微微一顿,道:“大概是你又瘦了不少。但不知怎的——我看着你此刻,却和大公子有几分相似。”
叶采苓摇头道:“怕是天天在小筑当差,见公子的时日太多了。”
她转过头问月茜:“倒是你,说是三公子有意纳你为妾?”
月茜一怔:“怎的连你也知晓了?”
她双颊绯红:“我还特意……特意嘱咐过他不要说的。”双手下意识地拧起袖口来。
叶采苓道:“也不是我专门去打问。只是三公子那日去大公子书房,见到我却说,他记得我之前是与你一道的。”
“他便与大公子谈了几句。”
言道这里,叶采苓却想起那日的光景。谢泓淡淡地负手立在那里,只道。
“未娶正室而纳妾,你若真要问我,我觉不妥。”
“淇哥儿,等你有心仪之人,想娶她为妻之时呢?”
他的言外之意,谢三公子谢淇显然听明白了,却只是玩笑般耸耸肩,浑不在意:“长兄你还是守旧。良妻美妾——这才是人生大幸啊。”
“左右只是纳个妾罢了,”谢三公子笑道,却是有些轻佻地拿下巴示意叶采苓的方向:“我看长兄你的婢女亦是貌美,能胜过月茜哪。”
叶采苓心下巨震。
但谢泓却微微皱起眉头。
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满,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不愉快。
他对外示人的形象一向进退有度,端方若朗月青松。此刻情绪的外露已是有几分明显。
谢泓周身冷然的气场让亲弟弟谢三一愣神。
“长兄长兄,我开玩笑的。”他一边退后,一边不忘捧谢泓一手,力图让对方忘记自己刚才的逾越:“谁不知道你有一名得力婢女,貌美聪慧胜过京中女官,如此才华定是要跟你进京的,是否?”
竟然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么?
谢泓眸光更冷。快速送走谢三,却见叶采苓有几分失魂落魄。
他便准了叶采苓休假。
谁承想她依旧修读典籍到半夜,此时终于得闲见月茜。
但望着月茜充满憧憬的眼,她却硬是将自己在水榭的所见所闻咽进肚子里。
不能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月茜她一心思慕三公子,但书阁婢女自是无法肖想做他堂堂正正的妻。做妾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么?
月茜见叶采苓神色复杂,猜到了什么,却也不追问。只一脸轻松地道:“是不是过几日就要进京啦?我听说大公子本该浴佛节一过便要走,已是多拖了月余呢。”
叶采苓想起来,却是正色道:“是了,我此番寻你,也是知道你与我关系最亲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认真道:“若我进京,大抵要去选女官。我没指望着能一次选上,想来会一面当着大公子书房的婢女,一面准备遴选。”
“若能选上,应当会入朝堂。但从此便无法回云州,亦无法出宫自在快活。”
“并且,”她有几分犹豫之色:“女官制度是容太后一力推行,至今不过三年有余。此时仍无法看出选上女官后会有何等成长。”
“你说,会不会到时什么都没得到,全是一场镜花水月?”
月茜抱着膝盖望着她,此刻眼睛里却满是坚定神色:“不会的。你要去。”
“听说京城有很高的灯楼。”她忽然道:“有比谢府浴佛节还要盛大的各种节日。”
月茜弯起唇角,“我记得有人与我提过,京城的贵女们还会结伴出去赏花玩乐,能打马球,能挽弓练武。多得意的日子。”
叶采苓望着她,低声道:“但我不一定能成为她们啊。就算是成为女官,也不一定能有这些日程。”
月茜道:“但你已经有机会了。染墨,你可以去选择,不是么?”
她忽地轻笑出声:“我恋慕谢淇,我便做他的妾。但我焉能不知,妾只是玩物?”
“但你——”叶采苓怔住。
“只是啊,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了,染墨。”
话语从月茜口中飘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是家生子,自小就在这院里长大的。若让我出府,让我去京城,只外面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子便能让我无从招架。”
“你以为我有很多路,我其实只有一条。从来……都只有那条路。”
月茜很少这么说话,此刻她话语中的含义,却让叶采苓有几分失神。
原来她都清楚。她比自己想的更清醒。
月茜望着也叶采苓,眼睛里却是真真切切的祝福。
“采苓,你这么聪慧,一定会选上的。”
她喟叹,脸上有梦一般的神色。却是破天荒地唤了叶采苓的真名。
“去看看京城吧,采苓,我们困在这四方墙里,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叶采苓望着她,却看到对方眼里隐隐的泪。
“去。”
她道,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坚定。
即使那个世界暂时不属于自己——也要去争一条路。去看看这天底下,还有多少自己未曾行过的江河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