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十七年。早秋。
秋季之夜一天胜一天的长,此时已是辰时,天空方蒙蒙的转亮。
一乘官轿行在宫墙内,到昭德门悠悠落了轿。
只因此门再向内行,便是朝廷内廷的范围之内,即使是官轿也无法进入。
一名着藤青圆领袍的女子下了官轿往内匆匆行,却是被人拦住。
小太监微微打量了一下。
面前的女子眉目清婉雅致,此刻被人阻拦,也只波澜不惊地停住脚步。
她垂眼看他,周身一种不由质疑的气场。
一望便知气度高华,身份定然不凡。
只是,她此刻并未着进宫觐见太后的贵女服制,却是作幕僚打扮。
小太监见她是生面孔,当是哪家的贵女出来游玩的,道:“这位贵女,前方便是内阁大学士议政的地方,并不是游玩的地方,还请您回去吧。”
也不怪小太监看走眼。
叶采苓随谢泓进京几年,成长却是极为迅速。此刻有意做沉稳模样,有个谢泓七八分气度,望着却是十足的清冷高华。
她微微蹙眉。
“我便是应阁内大学士之邀前来的。”
太监笑道:“咱家当值这些年,却未见过有姑娘家能来议政的。就算您做幕僚打扮,但这里头也不是什么好玩地方。”
他向旁边一努嘴:“您瞧,就算是真幕僚,此番也都在西边暖阁歇着的,等臣子们议政出来,方跟着回去。”
“内阁议事的时候,寻常臣子都无法进去,幕僚焉能进呢。”
小太监心道自己这一番劝,足以见得真诚。其实他当值不久,也见过幕僚进入,但那是首辅段长明的亲儿子,首辅有意带着他在身边学。
此番这陌生贵女想进去,却是决计不能的。
叶采苓目光镇定,目光却是越过此人,只对着远处一人从容道:“此番进入,还费些周折。”
小太监猝然回望,却见远处,自己师傅取了金烛正小跑着回来。
一叠声道:“叶姑娘得罪了,这小子刚当值,宫内规矩尚不熟悉。我先替姑娘收拾他。”
转头低声对小太监训道:“去,一边待着——学着点。”
叶采苓温声道:“无妨。今日确有要紧事,须得进入文渊阁。”
“您进。”
掌殿太监拂尘一扫,未有一丝迟疑。
只目睹叶采苓背影进去之后,方抬手给了小太监一记暴栗:“记住了,日后千万莫要擅做决定。”
“方才那是谢大学士的幕僚,谢学士入内阁没多久,已经极受圣上看重。”
“能到这个位置的没一个缺心眼的,保不齐哪日人家继续高升,若是想起你这个当初拦着的小卒子呢?”
“——这宫里水深着,明白了?”
小太监捂着额头,呆呆望着前方的背影。
*
于此同时,文渊阁内,气氛正焦灼。
今日圣上未上完早朝便拂袖而去,却是因为边卫兵士哗变。气得圣上只听完长宁侯的报告,就再没有听其余人的,只道散朝。
内阁辅臣七人,此刻散朝之后,却都默契地留在了文渊阁。
首辅段长明坐在上首,此刻冷着脸不出声。
自有人替他出面——任丘大学士见状拈了一缕须,已经开始呵斥。
“圣上今日极气,却是长宁侯未与内阁通气的缘故。怎的今日早朝之事,无人与内阁报来?”
一时间无人应答,却已是有几双眼睛转向列席最末的谢泓。
大周内阁辅臣,各有其司职。若是说真有人有义务总结今日朝堂议事,轮到的往往是新入阁之人。
况且这位谢探花入阁实在是太早,年少便爬到此位,虽有圣上赏识,但在段长明这些阁内老人眼里,依旧风头太盛,须得打磨。
“塞北边卫兵士哗变,”谢泓道:“我前些日子已与元辅讲过。段元辅是知情。”
“此番圣上气恼,下官认为,哗变是真,但圣上背后之意却不止于此。”
“哦?你且说说。”
段长明眼睛未望他,只开口道。
谢泓微微挺直脊背:“边卫哗变,为的是何?直白说,便是衣食。克扣兵士衣食以至于谋反,当地为政,是否苛刻?已至何等地步?”
“圣上想到这一层,只会如鲠在喉。”
身兼西北行度指挥使的任丘听到此处,心道矛头指向自己。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我辖区昌明,怎会有如此情况。米粮及衣物,一向由江南富庶之地运来,只是近些日子南方连阴雨,车马暂且被阻滞于途罢了。”
段长明点点头:“此言说的是。谢学士,你年岁尚轻,却是不明白这些米粮千里迢迢运去塞北,舟车劳顿之苦。”
谢泓温声道:“下官亦是江南出身。云州虽偏僻,近日确是下着绵绵秋雨。下官自是知晓路途不便。”
“但下官那日已和您提及。兵士们不单单缺口粮,更重要的是塞北苦寒,京内却迟迟不提供御寒衣物。”
“缺少食物,尚可从戍边田地里自给自足。但缺乏衣物,却无计可施了。”
“——圣上之怒,怒的便是明明京内钱粮富庶,却放任塞北将士在寒风之中熬煎。”
谢泓明知段长明已经知晓他之前的汇报,此番发难,却又是在针对他。
若此刻不再辩,怕之后又将不察朝政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于是把问题点的极明白。
端看段长明一派如何接。
谢泓话锋一转,又加一码:“那日下官与元辅之谈,景华前辈亦是在场的。”
次辅张拱辰闻声一愣,胖乎乎的脸上却是笑呵呵地道:“啊,那日我的确在场,只是下官多年未接触江南,并不知道此时情况啊。”
张拱辰心道你们两人斗法,不要拉我入局,我只想平平安安退休终老。
段长明便接话道:“正如次辅所言,现下不同于往日,连阴雨影响朝廷为兵士提供军需。我大周地幅辽阔,情况却是不一。谢学士方入阁,许多情况却是不甚知晓。”
段长明便不再理会,扬声对其余辅臣道:“我们做臣子的,如今便要想些为圣上分忧的法子。米粮之困尚可解,只是衣物这里,众学士有无排忧解难之法?”
任丘一喜,却是恰到好处地扬声接话。
“我见江南因阴雨影响织布,鲁北产棉区却未受影响。下官识得鲁北客商,我可以联系对方,不出月余,秋季衣服便可以赶制出来。”
“哦?任学士有这番机缘,便是恰为天子分忧了。”
“只是鲁北运送不便,现下紧急添人手,怕是来不及。”
谢泓凝神望去,焉能不知道此番几个人在谋算什么。这番铺垫,最后导出的便是顺理成章加些经费。
满口为圣上,但给自己筹谋的算盘打得却是响。
但所幸他已留了后手,此番却从容。
望一眼殿中铜香炉。一炉香燃尽的时间是半个时辰。算时间,她也应该到了。
内阁议事告一段落。
段长明端起桌上杯盏饮一口,道:“我见任学士之议是可行的。明日须得禀明圣上,再做决断。”
目光却是移向谢泓:“小谢,既然今日之风波因你而起,不如你便拟一封奏折,明日早朝交给圣上吧。”
只听此话,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段长明是给了谢泓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谢泓心里却明镜一般。
既无过错,又何来补过。况且这位国舅权倾朝野,已是成为某些人眼中钉,此刻提出意见的任丘却躲在后头,端的让他来出头。
若是事成,无他好处。若事不成,他又是会如同今日一样毫不留情地被推出去顶包。
谢泓从容地伸展了一下手腕,只将面前的茶盏推得远了些。
忽地道:“只是我这里亦有一问。”
“元辅您说下官不了解江南情况,任学士亦说江南无法提供足量布匹。”
“下官却是实实在在遣人去寻过。”
偏巧正在此时。
阁外传来通报,谢泓道一声得罪,先行离位。
叶采苓候在阁外,此刻递上一份账册,低声道:“路途涨水,属下来迟了。”
“无妨。”
谢泓接过账册大略一翻。
见上面数据详实,心里已定下来几分。
叶采苓又递上另一本册子。
“我去寻访江南织坊,与几位女工相识,关系变亲近后她们便与我讲了些现状。坊内盘剥情况令人吃惊,但若是只论布匹产能,织坊足可以完成兵士军需订单。”
“那这布匹产能,是否与天气有关?”
“只与成布种类有干系。阴雨天气易使丝线受潮,继而变得不易相互穿梭编制。故棉绸类纺织慢些。但军中若是换用以麻草材质织的粗布,却是不甚影响。”
她放缓声音,道:“麻草坚韧,且更易取得。”
“若是如此。”谢泓眼神一亮:“你便随我入阁去报。”
叶采苓略一顿:“此前未有过先例——大学士当真?”
她此刻唤谢泓官职,显然是有几分考量。
谢泓明白她心里顾虑,却温声鼓励道:“且放宽心,只是你亲去探访江南丝织,你去说便更有力些。”
“只是……我非朝臣。京中女官逢三年一选,此刻亦尚未开始选拔。”
下半句话她未提,但两人都通透,此刻却是听得明白弦外之音。
无官无职,又是女子身。她此刻入的是大周文渊阁,阁内诸位皆是重臣。
由一介草民上报,会否不妥。
谢泓却好整以暇地抚了抚官袍袖口,淡然道:“你随我入阁,你说的任何话便由我背书——便是说错,亦是我之错。”
叶采苓一愣。
这话却是实实在在地对她予以袒护。
谢泓噙一丝温润笑意。
“无妨,只管放心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