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内阁,阁内几位权臣都望着眼前女子。
她容色殊婉,却是作男子打扮,利落地绾起一头青丝。此刻眼神明亮,不卑不亢地依着礼数行了礼。
“这位姑娘,谢学士道你知晓江南丝织情况,且报来罢。”
见元辅那派的人不说话,次辅张拱辰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
叶采苓呈上账册,道:“小女祖籍江南,此番回乡,却是恰巧问得家乡丝织之况。”
此时此地出现这样一个人,明眼人必会知道她必然是谢泓的人,专门回去调查的。但台面上的话依旧还是要说。
“一台织机,星夜兼程赶制,可得十余尺丝绸。一座丝织厂仅十台织机,赶工可赶出二十匹布。”
任丘正翻那账本,此刻把账本轻轻望台面上一掷,道:“那便与我这里所得的消息一致。”
面对几位重臣,叶采苓眸光依旧静如水,温声道:
“小女刚刚说的只是丝织。织丝机若是去纺织耐用的粗麻布,却不止如此了。”
任丘一愣。
“粗麻布?”
叶采苓道:“大周十二年,佘水县承办将军府内护卫衣装的布料。用时十日,以麻料织布,制得五十匹。”
她又温声道:“江南连阴雨,影响的只是蚕丝业。而秋日正是纺纱织布的时日,下雨却是对麻料无碍。且麻料更易得,纺织起来便捷许多。”
任丘被此话当面下不来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但他为官许久,此刻反应并不慢,只皮笑肉不笑道:“边塞军士劳苦,此番这位姑娘的意思,改棉为麻,难道竟是还要削减军中物资不成?”
叶采苓微微摇头,只沉静道:“麻料质优耐磨,只会更利于行军,怎会有削减之意。况且军中之用,俭而不损其威。”
这话一出,连次辅张拱辰都暗暗点头。
段长明只望着眼前的女子。
之前任学士便与他提过,谢泓此人心机极深,身边又有好几个难缠的角色。
此前只听过有一女幕僚,常常借女子身份出入一些男子不便出入的场所,博取信任获得消息。
此番得见,却不是想象中模样。
只看面容却温婉清丽的紧,没想到却是明珠暗投。
段长明心道谢泓想得还是浅显。朝政之事风云诡谲,岂是他们搬出几台织机数据便可以定音的。
只是此时他们列出数据,明面上却也不宜再提任丘此议。
“罢了。”
最后定音的仍是段长明。
段长明望了一眼文渊阁角落正在秉笔直书的小吏,心知表面功夫须得做全套。
谢泓此番与他段长明斗气,目光还是浅了。
但此时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抬手制止还想争辩的任丘,对叶采苓却是和颜悦色。
“此番前去江南,舟车劳顿,着实辛劳。回京后有无去京郊散心?”
只道了几句闲言,竟是和气地结束了此番对话。
出了文渊阁。
叶采苓见周围无人,方才松了口气,道:“刚刚我便以为要搞砸了。段元辅一气追问,我担心他觉得我是故意去与他作对呢。”
谢泓望着她失笑。
这个时候却见不到方才那副凛然模样了,她放松下来的眉眼很是灵动,看着很可爱。
但对叶采苓的问题,谢泓则是摇摇头。
“你以为他是宽宏大量,放你一马?实则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已经被定性好派系了。”
“之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为你的阵营发言。他做出这样的态度,实则只是他知晓与你商议并无用处。这些人汲汲营营,为的仍是利益。”
他有意引她思考,语速放得缓了些。
叶采苓也是初次在朝臣面前露脸,此刻却是慢下脚步,凝神思索着。
“但若按公子所言,我今日提及的丝织数据,根本上是否也是无用?”她尽力捕捉谢泓话语里那一丝深意,此时带着几分试探问道。
“为何?”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光凭表面文章,如何能够推翻利益结成的同盟呢。”她回道。
谢泓拊掌轻笑:“是上道了。”
他道:“任大学士此前仕途不顺,一直试图搭上容国舅,苦于没有机会。容国舅自有他敛财的路子,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但今年遇到转折——”
叶采苓抿唇,忽地接话道:“漠北大败,玄铠军元气大伤。”
“确实。容氏一力主战,却忽视军情,不得塞北民心。任丘是甘州人士,此番心思便活跃起来。”
“今日我出面,无非是告诉他们我已知晓这摊浑水,不会由着他们指使。且塞北边卫哗变,背后却逃不开太子与裕王的博弈。”
“我见此番事态,并不会以此为终点。”
“所以江南丝织果然是幌子?”叶采苓却想到自己近些日子在丝织厂的观望,声音有些许的滞涩:“税负已经繁重,当地女工为了课税之余多织些布,已是双手起茧,星夜不停。”
“若是仅仅因为这些原因断了供给,滞销的布匹又如何呢?”
那些普通的民众又如何呢。
“小叶,你听我说。”
她此刻慢谢泓半步,抬头望他。
“我知天地不仁,生灵熬煎。我知朝堂利益盘根错节,仅靠表面文章自是无法打破。”
有阳光穿过飞檐琉璃瓦,自鸱吻上遥遥落下来,在谢泓的眼角上打上一道清寒而锋利的影子。
他道。
“你莫担心。既然他们已将我视为眼中钉,我便笑纳。”
“此番我以身入局——便欲要博一搏那只执棋的手。”
*
“公子,这便是你的计划?”
次日夜晚,叶采苓端着甜碗子,有些呆滞地望着湖面。
面前画舫朱红飞檐似要浸入云里,烛火照得整座画舫通明,水面亮得都要像烧起来似的。
谢泓破天荒地着一身月白绸袍,手里拢了把扇子,却是很有几分富家子的模样。
闻言执扇子敲了敲手心,道:“小叶何意?”
“公子啊,你真觉得我像是商行掌柜么?”
叶采苓无声地示意他去望此刻周围的人群。
衣香鬓影之间,大多数等待上画舫的人看着都很是沉稳,男子居多,更是几乎全部蓄须。他们两个年轻男女望着却是格格不入。
谢泓望望她手里端着的甜碗子,心里失笑。若她真想装好商行掌柜,不如在路上就莫要买甜碗子吃。
他们两个半斤八两罢了。
口里却道:“无妨。宁氏此番手笔不小,只是此处等着登舫的人多是商行的罢了。还有不少京内有头脸的人物,也收到邀请了。”
叶采苓:“但宁氏与段元辅、任学士有关么?”
谢泓正色道:“并无此说。只是姑苏宁氏在当地富甲一方,宁氏也不愿偏安南江一隅。此番宁氏设宴,大抵只是试探一番,看看京中谁有意接洽。”
“他们自恃身份,大抵不会来。”
叶采苓一愣:“那我们此番前来又是做什么?”
谢泓无奈道:“江南织坊回来,怎的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我总得知道我须得做什么吧。”叶采苓小声。
谢泓执折扇轻点她额发:“宁氏今夜设宴是大手笔,就当来见识一下姑苏盛景的,怎样?”
心里却是生出怜惜,他此番带她赴宴,也是知道她前些日子星夜兼程,有意让她休息。
“好了,画舫开过来了。”
“此番便仰仗你了,叶掌柜。”
谢泓轻松道。
他知晓,宁氏此番并不是单纯地要设宴。宁氏入京,大抵是也想打开自家宁绸的销路。但此刻月色正好,他却无端地并不想再让叶采苓背着那些查探的任务。
虽然给了她一个掌柜的假身份,但他更想看到,叶采苓就像那些与她同龄的世家小姐一样,轻轻松松地在画舫上游玩。
叶采苓心下转了转。
很少见到公子如此放松的态度,且遇到真正要紧之事时,谢泓他是会提前筹谋到每一个细节的。
如此看来,今日却是真是赴宴来了?
她踏上画舫。
舫内已有歌伶,着水色绸衫,在悠悠地吟唱姑苏小调。
此时中庭熏着苏合香,清远雅致的香气里隐隐混着松木气息。望着画舫内部,却不像外头那样灯火通明,而是恰到好处地点着金烛,衬得整座画舫古朴雅致。
能想见主人有不俗的审美。
“你看,那便是宁氏二公子,今日宴会主人。”
谢泓提点道。
叶采苓抬眼一望,见一位着玄色绸缎圆领袍的男子,望着却是出人意料的年轻。他此刻立在歌伶旁边,正微笑着向周围围拢的人群介绍着什么,眉目斯文,一副儒雅姿态。
“……便是我宁氏宁绸。”宁金鹤的介绍方告一段落。
“宁氏近几年版图扩得极大,传言是这位宁二公子一力主导。正是锐气无匹之时。”谢泓点评道。
叶采苓点头:“宁氏派如此年轻的公子过来,也是敢于用人。”
“宁二公子只是年轻,但资历却不浅。”谢泓与叶采苓随意聊着,却听得一声小童发出的吃痛声。
“哎哟!”
那男童约莫总角之年,着堇紫短袍,此刻额角撞到桌面转角,正一脸忧愁地揉着发顶。
他正专心揉着头痛的地方,却是没有看路,一转身撞到叶采苓腿上。
小童开口,却是一本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姑娘还是注意些距离为好。”
叶采苓的角度,只能看到这小家伙头顶的发旋。
这么大点的小童,却在这里讲些古人道理。
她不由得失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说话却是有意思。”
男童:“姑娘莫问出处,吾此番赴京,自是因族门有要务需理,不能与你多说。哎——二哥莫要揪我头发!”
“两位见笑了。”
儒雅的男声响起,却是刚刚那位玄衣商贾,宁金鹤。宁金鹤一手提起男童衣领,脸上却是一副斯文笑意,只对叶采苓谢泓两人道。
“小弟近些日子在京买了些话本,大概是被话本影响着,入戏太深了。”
男童还想抗拒:“二哥,我等需得保守身份,得令吾宁氏之业重登峰极!”
“宁玉楼,好好讲话——若是想回姑苏了便直说。”
男童见被兄长一语道破身份,此刻像个恹恹的小雀,拖长声音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