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道:“此时却不再追究画舫着火案了。”
语气里有几分意味深长。
“容国舅他是近日去南海督查没错,但他一味集人力于南海开采资源,沿海之民的安全却无人管理,迟早酿成大祸。”
谢泓眉目间笼着沉沉忧色,只一声叹息。
“只是如此浅显的道理,却始终无人报于上听——今日我见东南的陈参事未能忍住,与任丘在朝堂上争论。圣上脸色却是极不好看。”
却靠容国舅献上南海得来的珍宝,一味报喜,哄得圣上极为开怀。又是当场将那些南海珍宝留了一些,其余分发了。
朝堂诸位官吏皆有份例。
他们内阁诸人,一人分得一匣子南洋珠。
“公子,谋定而后动。”叶采苓听明白局势,只温声道。
“官官相护本是常态,但依然有陈参事这样的官员敢于讲话。我见段首辅那里也并非铁板一块,若是分化,亦需要时日。”
这大周官场人人皆有派系,但派系与派系之间亦有区分。当场的争辩不会有意义,但逐渐潜移默化,却会有改变的一日。
“你看得亦无错处。”谢泓听明白她的意思,只道。
送走两人,此时谢泓心里方觉得有几分松快。
他眸光瞥到桌上的那只匣子。
她很喜欢这宝珠么?
因得方才叶采苓的惊叹却不似作伪。
叶采苓自云州就跟着他,那时年纪尚小,一向展现的是不喜瑰丽珠玉的模样。但他见叶采苓身量也已逐渐抽条,或许也已经到了喜欢这些物事的年纪呢。
若是把这南洋珠给她,她会很高兴吧。
但今日这南洋珠虽然品质是华贵,但来路却是让人不喜。
思虑片刻,他唤竹明过来。
竹明领命而去。
天色晚些的时候,竹明前来,将手中的匣子交给叶采苓,只道是大公子赏的,说叶姑娘选上女官须得庆祝。
烛光下叶采苓望着这匣子里的珠子,一时间移不开眼。
“这是——南洋珠?”
竹明笑道:“姑娘且细瞧。”
等竹明离开了,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珠子,越看越觉得精致欢喜。心里明白大公子给的果然都是佳品。
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放置,左右觉得这珠子如此贵重,若是直接收起来,却是有些埋没。
又想到京郊妙法寺,传闻佛法灵验,香客众多。
便打算趁休沐日,便带着这珠子去加持。
*
妙法寺在京郊屏山山脚。
今日竹明与云白亦休沐,便乘了马车一道前行。
到了山脚,叶采苓只笑道:“我见这山路蜿蜒,不如你们要歇息片刻,我自己上去望望便是。”
实则觉得自己的这份心思不足与外人道。
竹明早听说屏山山脚适合钓溪鱼,此刻却是已经备好了物事,闻言笑道:“叶姑娘放心去,我们在此游逛,回头钓上些鱼给厨子。”
原来谢府马车后头放了不少钓鱼的饵料与竿子。
这也算是出公差了,大公子爱吃溪鱼,此番听得他们几个要出行,痛快地让他们带了府内钓鱼的物件。
叶采苓见他们两个摩拳擦掌的模样,早猜到要做什么,只笑道:“如此便最好。”
她挽着包袱上山去。
一路上香客信众络绎不绝,她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厚的香火气息,混合在山间清凉的晨雾里,让人心里也逐渐静下来。
路上有摆摊吆喝的香火摊子,她问明了价格,亦是持了三注香,行至佛前虔敬地上了。
上完香,转头见附近正立着一位僧人,披藤褐色缦衣,看着身份不低。
他此刻正对着香客解释着什么。
叶采苓前去问询,“敢问师父,若是想要为法物加持,要去何处?”
“加持需要先供盘香。盘香有份量之分,所需香火钱也是不同。”
僧人先前为那两个身戴金玉的香客讲解,语气极好。到了叶采苓这里,却是很冷淡,又随意讲了盘香价格。
叶采苓一怔,却是没有想到对方讲话如此直白。
她上次见僧众,还是年少时在谢府浴佛节上。那些僧人只为浴佛前来,自然不会提及供香之说。
不过想来也是,一处有一处的规矩。
她便温声问道需要如何供香。
此刻有小沙弥跑来,对僧人道:“那位贵客来了——”
僧人便随意地道:“你去那边寻人问问。”
话像是对着叶采苓说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采苓心道此人却是怪,另寻了一位小沙弥,则是热心地告诉她如何供盘香。
“供完盘香之后,姑娘可以将开光之物给予小僧。我们拿去诵经。”
叶采苓点头称是。
她转过去的一瞬,却是与温道盈擦肩而过。
叶采苓并未注意到,而温道盈失望地咬了一下嘴唇。
温道盈今日本不打算来妙法寺。
出京采风路上,未曾想到在京郊见到谢府马车。
她以为那位探花郎在,寻了个由头上去搭话,却只有两个长随在快活地钓鱼。
长随只道:“公子去了哪里?我们不清楚。只是其他人都上山礼佛去了。”
她便登了山,前来寺内,却没见到谢泓,只是又见到不喜之人。
谢泓对叶采苓的偏爱,已经足够明显,此人明明早该知晓,却一直一副不甚明了的模样。
如今她又选上女官,虽然资历尚不够与自己平起平坐——但她原来可不是什么贵女。
小小婢女,竟然也配。
温道盈寒着一张脸。
僧人见得多了,只佯装未曾见到,问道:“温贵女今日还供盘香么?前几日的海灯与金花都已经供上了。”
“贵女铸福于心,我佛慈悲,亦能有所感应。”
这话却是又在暗示她供奉,温道盈道:“今日本无意来,只是凑巧。罢了,便再供上十盏海灯。”
僧人眉开眼笑。便引着温道盈向供奉的大殿去。
只道:“今日香客都在法华殿,您身份尊贵,自然是不用与他们一同。
温道盈却想起今日叶采苓,忽地道:“倒是——你有无见到一名女子,着旋裙,簪八宝琉璃步摇的。”
“确实见到此人,问询过我如何给法物加持。怎的,贵人寻她有事?”
僧人一愣。
“她来此处,发下何愿?”温道盈问。
“小僧却是不知,只因这姑娘并未仔细与我讲……”
温道盈眼睛看过去,眸光一闪。
“你再思虑一下?”
僧人当即改口:“小僧是不知,但今日法华殿加持的沙弥肯定知晓,我这就给姑娘问去。”
不多时,一个身量不高的小沙弥过来,一脸茫然,只问道:“居士,唤我何事?”
僧人紧了紧身上的缦衣,冷声道:“刚刚做了法事,有无见一位给珠串开光的女子?她有无说什么?”
又描述过叶采苓衣着长相。
小沙弥一愣:“见是见过的,只是她只给了加持的法物,法物都在托盘里,小的只管诵经。”
妙法寺信众众多,除非是达官贵人前来,余下的物品却是并不会单独开光。
此刻正在殿内存放。
僧人心道这样的回答只是糊弄不过去。又遣了小沙弥把叶采苓加持的法物拿过来。
温道盈随意地拿来看了。
她加持的原是一匣子珠子?
这匣子是极其精美,看着只能是宫里的东西。启开看却被里面的宝光惊到。
叶采苓她婢女出身,怎么有这么华丽的物品?
珠子她不甚会分辨,但这匣子前些日子却是在父亲那里见过。仔细想来,原是那日圣上赏给朝臣的南洋珍宝。
但父亲贵为二品朝臣,却仅有几颗罢了。这么一匣子珠子,想来只能是谢泓赏她的。
却也真是舍得。
温道盈在这边思虑,小沙弥面露难色,道:“贵人,已是过了开光的时辰,若再要等的话,外头不少信众怕是要问了。”
温道盈摇摇头,掷了那珠子到匣子里。
一扭身走到院外头了。
小沙弥取了托盘,忙绕路回去,只装作刚刚加持完的样子。小沙弥自然不敢对叶采苓说,故叶采苓并不知情,从托盘里取了匣子后,又想起一事。
“敢问师父,若想给家人祈福,可去哪里?”
小沙弥道:“去法明殿可以供奉香油灯祈福。若想更准确些,可以在灯下压上家人的生辰八字,不知道的话亦可以压上家人所在方位。”
叶采苓点头去了。
*
休沐日过后,不多时便是文琼宴。那日女官放榜所提供的文牒,便是参宴证明。
新科女官们首次露脸,就是在这一宴会上。
此番并未在宫里设宴,而是选择了京郊的一处别苑,苑内设置了长桌,花木扶疏,秀韵雅致。
叶采苓正立在庭中花木一侧,身边却听到一声熟稔的招呼。
是那日女官选拔识得的甲榜第十名,时秋心。
时秋心道:“你来啦?我那日就记得你极其稳重,果然甲榜有你一席。”
叶采苓笑道:“不敢当。”
正闲聊,却听得有一声通传。道诸位可以入席。
新科女官们入席后,又见长桌对面尚未坐人。
又一声通传。
“请长公主,请诸位女官。”
方见一行人自院外行来。为首的女子头戴鎏金冕冠,眉眼描画精致,有种不怒而威的贵气——再看她袖口的明黄绣纹,身份已是显而易见。
众人本已经入座,皆下意识站起迎接。
女子道。
“诸位请坐。”
“文琼宴自我主理以来,便削减了许多繁文缛节。我只愿诸位,日后朝堂之上,得以广施才略,勤修德业。”
“国之昌盛,系于尔等之肩。”
讲话却是爽利,言罢举起手中玉制酒樽,一饮而尽。
新科女官们哪怕有些是出身世家,见惯了各类贵胄,此刻也被长公主的气度所震慑。
几位资深些的女官温煦地立在长公主一旁,望着个个气度不凡。却都是笑得很亲和。
那日放榜的李女官也在其中,低声问询过长公主,回身笑道:“开宴吧。”
叶采苓便也静静地夹几筷子桌上的菜肴。
心道这入朝为官,却比她想象中的有意思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