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道:“那是不是谢探花?不对,现在是谢大学士了,是他么?”
又有人执着帕子捂嘴笑道:“我见谢探花入了内阁,却是更有风姿了。”
贵女们望着伞下那人,叽叽喳喳地闲谈。
谢泓在伞下半垂着眉眼。
家仆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一眼他,又快速低下头去。
主子其实天生一张端方的好容色,平日里都是清正卓立的样子,但只要噙一丝笑,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此时公子他明明依旧有那一丝笑在唇边,却望着有几分隐忍。
又是何事令他不满?
家仆并不能细想,只把脚步放沉稳了些。
谢泓心里暗想所幸今日来了。
武举试场通常不需要文官,但内阁总要出个人露面,今日他便去了。又想到叶采苓今日也在城郊,本打算顺势来看一眼。
却又看到时小将军站在那里,正是在与叶采苓搭话。
谢泓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喜,却是叫马车停了下来,只道:“且等着,我去寻人。”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檐下贵女们投来的目光。
只向叶采苓伸出手。
“走罢。”
*
叶采苓一脸疑惑地回了府。
她搭上大公子的马车,固然方便,却未曾想大公子的表情一路上很是古怪。
就好像一直在欲言又止一般。
叶采苓:“大公子今日不顺心么?”
谢泓:“咳,也不算是。”
却是微微抿着唇,不肯再讲话。
送叶采苓回了行月茶楼,谢泓却是去寻江游。
江游尚未睡下,但见天色已晚,已是以为谢泓今日不会寻他了。
此刻见到好友,只以为谢泓要与他商议过几日的朝堂之事。便打了个哈欠道:“宣岑,我觉得履职尚无需如此勤奋,你见我,每日潇洒些,不也过的不错么?”
谢泓只皱眉道:“我这里有一事。”
“时青卓——你见过么?”
江游一愣:“宣岑兄,你不入眠拉我起来是为此事?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
谢泓正色道:“今日我见时青卓却是特意来接叶采苓……与他家妹。我觉得不甚对劲。”
“时青卓来接叶姑娘?”
江游道:“听你这说法,明明是来接他妹妹的吧?我好像听过她的名字,应是叫做时秋心的?”
谢泓沉吟道:“但我仍觉得,时青卓神色很是古怪。”
江游在心里反复揣摩了两遍,忽地拊掌道:“谢宣岑,我问你,你心里觉得咱们这位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灵醒。”谢泓脱口而出:“她一路从云州跟到京城,成长颇快,做事果决。”
江游笑道:“我见你真是一心忙着那朝堂了——却是未发现,叶姑娘已经过了及笄之年?”
谢泓一抚袍袖,道:“这我当然是知道的……”
江游笑眯眯道:“这就对啦。时小将军尚未婚配,此番又见家妹与叶姑娘投契,多与叶姑娘问几句又无妨,倒是你,为何觉得古怪?”
谢泓又沉吟起来。
江游见这位老友一贯运筹帷幄的样子,此刻在月光下却是冥思苦想着,只笑道:“宣岑你考取功名实在是太早,我见你在朝堂之上已然很有些手腕。只是有些方面,你自己去想着。”
谢泓却是一愣。
他确实年幼便入翰林,脑子转得并不慢,江游说的话却是反应过来。
“你是说——”
江游弯着眼睛看他。
“我对叶姑娘——”
江游点头,正准备开口表示确定。
谢泓却猛然住口,只往厢房外面走。
“江兄你先歇息,我须得想清楚再谈此事。”
*
“这是徽州的茶么?”
时秋心捧着一杯茶,喝得很是满足。
叶采苓笑言道,是六安松萝。
此刻是上午,行月茶楼并没有太多的客人。两人已经来往多次,却是都觉得与对方很是投缘,时秋心也常常去寻她。叶采苓拿了软垫,两人坐在一处闲聊。
“……瑞鹤宴?”叶采苓问道。
“正是,是早年先帝传下来的。是个老故事,说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有鹤鸟常常飞入他宫中。”
“鹤鸟是祥瑞之兆,先帝天命所归。”
叶采苓点头,却笑道:“这便是所有朝代都会用的法子——天子必定天命所归,你可见过有例外?”
时秋心凝神想了片刻,道:“采苓,我见你之思,确是有些新颖角度。”
“不过是见得多了些。”叶采苓道:“你若是多去经历些事情,也是能发现不同的。”
两人闲谈了一会,时秋心则是提议打双陆棋。
叶采苓遣人去取。正见到谢泓携人进来。
叶采苓温声道:“公子今日可有何需要?”
谢泓望着她,语气随意:“今日有同僚前来,我们一会要去后厅水榭,麻烦叶掌柜为我们安排了。”
时秋心睁大眼睛,觉得这两人之间配合却是很默契。
叶采苓对时秋心道先等片刻,过了一会安排妥当,便回来。
“有没有人讲过,你与温学士很般配?”时秋心抱着一杯清茶,只道:“从相貌到行为举止,都很般配。”
“秋心你胡说什么?”叶采苓刚取了瓷壶回来,此刻眼里很是坦然。
“我与他云州相识的,他一路提携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秋心翻着手里的话本。
“一路提携?更像我想的那样了。”
叶采苓笑着摇摇头,两人揭过此话题。
她之后送走时秋心,却是自己在灯前思虑。
她与谢泓么?
若真有心动的时候——追溯起来却是在云州。但那时自己受谢泓庇护,心动却是显得格外理所当然。有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又身加种种光环,动心仿佛是顺理成章。
但她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两者身份的鸿沟。当年最年轻的探花郎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依旧是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罢了,终归不是一路人。她一路走到现在,谢泓是命定的引路人,现如今她敬他重他。
却明白无论如何……不会有结果。
茶楼后厅水榭。
阁内谢泓领进来的人一袭黑袍看了,摘了兜帽,却是江游的脸孔。
江游抱怨道:“怎的今日防范的如此严格。又都是熟人,茶楼一向是我们自己的地盘。”
谢泓不动声色:“那不是还有时家人么。”
江游摇头:“时家虽是世家,但处事却一向有分寸。罢了,我总觉得容氏那边才不对劲呢。”他想到什么,道:“我今日给你报信,却是从急。你可记得漠北大败一事?还有之前你遣小叶姑娘去江南查探布匹的事?”
谢泓眸光一闪,“自然是记得的。”
“我现如今从商人朋友那里得了消息。容国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是拿下了塞北秋季军需的供应。”
“如今立秋早都过去了,方拿下供应么?”
“塞北天凉的极早,再拖些日子,怕边界又动荡。”江游道,忽地又想起来一事。
“说到此处,你有没有听过立秋那几日,长公主欲给你寻亲的消息?”
谢泓长叹一声:“罢了,连你也知道了。”
“谢兄此话却是不对,我虽转投江湖,消息还是很灵醒的。”
江游道:“怎么?还惦记着那一位?”
谢泓眸光却真的暗下来。
“当年我回云州,你可还记得?那时是我希望最大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寻到她,长公主也如此以为。”
“却是杳无音讯。”
江游轻叹道:“只是你怕是连她如今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还是如此痴情。”
“儿时所遇,对你影响果然如此之大么。”
谢泓的眸光却是越加复杂。“你并未经历那些事情,长公主却是知情的。若是连她也劝我——”
“这不是并未寻得么?”江游道:“我听说的版本是长公主为你寻了几位世家出身的女子,却都被婉拒了。”
谢泓道:“是啊,我特意说不愿娶妻。”
江游却道:“如此,但我见联姻却是一条巩固你朝堂地位的明路。不过你焉能不知。”
谢泓道:“只我不愿。”
又一日早朝。
谢泓依旧装扮一丝不苟,立在文渊阁外等着上朝后的会议。
却见几位执槐笏的女子路过。
宫内规矩严,几人都是依着品级打过招呼。谢泓望见叶采苓眉眼舒展的模样,心里却有几分快意。
就像看到自己培植的幼苗不断成长的模样。
只是这种情绪在进入朝堂的那一刻又逐渐烟消云散。首辅依旧笑得十分亲切,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否决每一个计划。
且内阁众人基本都依着首辅铁腕,却无一人敢明面上分庭抗礼。反对的声音阁外可以有,但内阁却是段长明一力主导的地界。
谢泓此前一直挫败,便是觉得内阁众人能坐到这位置之上,明明没一个心窍未开的。却在很多事上只一味顺着段长明。
他却忽然想起叶采苓那日的话语。
“谋定而后动。”
不知不觉她给出的建议却是越来越受到谢泓的倚重。
于是在段首辅再次给出一些心思昭然的提案的时候,谢泓依旧平心静气地给出反对意见。
他已经做好无人应和的准备,虽然在阁内他是孤军奋战,但朝堂之上,盟友依旧是有的。
谢大学士反对的多了,段首辅也觉得有些习惯。
内阁共七人,七人提出意见,有一人反对本就无妨,甚至刚好能反映出他并未进行一言堂的铁腕压制。
于是那日早朝,他又要通过一项采买提案的时候,本以为再次无波无澜,竟有一位大学士提出了异议。
那位大学士犹豫道:“元辅,我知晓朝内缺乏精兵良马……只是良马多出于北陆,近日北陆马匹又被劫掠。若是强行再征,只怕民心惶惶。”
谢泓心知此人与北陆节度使关系极近,此时提出反对也是人之常情。
段长明却是破天荒地大怒。
他只觉得对方忤逆了他的想法,更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内阁之前默契地追随于他,怎的今日突然有人反对。
那人提出意见后本就有些忐忑,此时被段长明劈头一顿训斥,却忽地镇定下来。只道:“此事我不赞成。”
谢泓冷静地看在眼里。
万事万物本就不是一成不变——若真触及到内阁其余人等的利益,几次下来他们还能忍,但长此以往,总会有反对的声音。
直到有一日,等着退休的张次辅却是来寻他了。
“谢学士。”张次辅道:“有些事情我并不方便说,只是很多时候我其实也知晓元辅大人有些脾气。”
张次辅一贯是和事佬,但每次和事往往也站在元辅的角度和事。那次因为内阁三人与四人形成对抗局面,却破天荒地来找谢泓。
谢泓与张次辅议事之后,却是沉吟。
他惊觉自己正是在日复一日的笃定中,逐渐积蓄了一些力量。
转头再遇叶采苓。
他笑道:“多谢叶女官。”
叶采苓却是一愣,眨眨眼睫笑道:“谢学士说笑。”
她明显能感觉到两人都有明显的成长,就像一棵树逐渐新生出枝叶,笼住更多的朝暮月明。
*
又过几日天气已然转凉。丝丝秋意逐渐沿着人脊背往上爬。
京城天空琉璃般净明,已经是秋天模样。
却是天气极其晴好,阳光软和温馨。
这样的日子里,叶采苓收到了长公主私宴的请帖。
她展开手里的帖子细看,确实是公主府的纹样,但也只写了邀请她前来,其余人士则是不知道。
是单独邀请女官么?
直到到了公主府,她方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