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之内,秋日的草场尚未转黄,空气里弥散着草木的清气,带着些许温凉。
狩猎队伍显得十分忙碌。
侧翼是负责捡拾猎物的护卫,这些人着褐衣木甲,见猎物中箭,便急急奔去将猎物取回,放到草场一处供人点数。
队伍中央的贵胄们依旧打马飞驰,一瞬间便只余马蹄留下的烟尘。
此刻叶采苓在人群之中观望,目光自烟尘之下逡巡,不多时便注意到了场地之上那张华贵的弓。
秋日围猎,总要有彩头。
阳光打在弓身之上,灿然若金。今日围猎开始前,众人方才知晓,这弓是用黑柘木制作的,此木已经几无存世。因此早些年以黑柘木制作的几张弓都日趋稀有,价格水涨船高。
圣上今年破天荒地开库拿出此弓,大抵是也觉得需要再振武纲。
因得此前边塞并沿海接连受到外敌骚扰,朝堂诸臣围绕着此问题已经争论多时。
“你也看到那弓了?今日的重头戏应是一会的试弓考校。今晨的打猎只是个开场。”时秋心在旁边同她讲。
“你是如何得知的?”
时秋心道:“我兄长告诉我,皇家围猎,若是真要大展身手,势必要先有侍卫与本地猎户先敲击铁瓮制造响动,把山林里的活物驱赶到草场上。”
“之后再放猎犬,拖慢这些动物的速度,方是最适合狩猎的时机——我见这些侍卫都未出动,故出此言。”
“原来如此,我亦觉得有理。”叶采苓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心道明明谢泓也是来了木樨围场的,却一直没见到他。
时秋心眯起眼睛往前望去,“喏,那不是谢大学士么?”
叶采苓踮脚望。
围猎的人里有一人身段极出挑的。
猎场的玄色骑装,勾勒出劲瘦腰身。此刻他微微侧目正在与旁边的人谈论着什么,一撩袍摆,又驱着马悠悠前行。
平日里谢泓出行自有官轿,此时破天荒地坐在那骏马之上,却看着并无违和。
叶采苓本来迟疑着想为什么谢泓会骑术,却忽地想到一景,心下了然。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
进士游街,怎么会不上马。
一瞬间的恍然,就好像透过时光在看曾经当年他点探花,入翰林的时候。
那时自然少年意气,但此刻她望着他,却觉得如今沉稳端方的谢学士,有这样一面亦是很好。
便觉得这围场也显得有意思起来。
*
晌午过后,先前出发的马队便热热闹闹地回来了。
叶采苓头回参与围猎,确实感到很新奇。直到午宴,皇上也在此露面。
她此前上早朝时只听过皇帝的声音,此时隔着午宴的重重几案,抬眼望去却发现,这位大周朝的九五之尊,看着却比想象中清减许多。
皇帝面色有些青白,眼睛微眯着有几分怠。
他开口讲话时终于显得有了些精神。
“今见诸卿齐聚木樨围场,朕心甚慰。我大周建朝之时,厉兵秣马,诸臣凭骑射之艺,立不世之功。”
他举起手中金樽,望向身边围绕着的众臣,道:“朕望诸卿在围猎中,能尽显英勇,绵延大周千秋之业。”
众人齐声应和。
午宴后未过多久,便听到骏马的嘶鸣。马蹄踏在地面上,一队马进了围场,矫健俊逸。
又有宫中侍卫把先前放在北边的箭靶与弓抬了进来。
这便是要比试骑射之术了。
“不知道谢学士会否参加?”时秋心确实很好奇。
叶采苓摇摇头:“好几日未见他,我也不知晓。”心里却是有几分期待。
之前作为赏赐的黑柘木弓的旁边便是箭靶。
箭靶成圆盘状,上面用油墨套印着不同的色环。
眼前第一个靶子放在围场中心处。第二个则是与它拉开了些距离,约二十步的样子。共三个箭靶,依次排开。
擂鼓的侍卫站到了鼓前。围场地方大,宫里惯常使用的铁铎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唯有鼓声方能传得足够远。
一声重重的擂击,这便是开始比试的信号。
准备比试的人先朗声报上姓名官职,便挽弓射箭。有传令的侍卫从箭靶附近起身,测定后报上环数。
只是,为何要设立三个箭靶?若是只为了备用更替,何必互相之间间隔几十步呢?
忽地听传令官的声音更大了些。
“边宁侯,齐康,射中一百步靶——”
箭矢离开弓弦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于此同时远处的箭靶被击中。
被射中的靶子带到众人面前展示。叶采苓方才见到,第一个箭靶用的是牛皮垫,已经被箭矢穿透,直至第二个箭靶方才停止。
皇上道:“我便知晓,我朝武将大有可为。当赏。”
便有太监躬身退了下去。
时秋心此刻正在叶采苓身边,悄声道:“只是今日的头彩,怕是要等人射中第三个靶子方才有赏,此前只听家兄提起过,现在亲眼看过去,能击穿一个箭靶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采苓随着她目光望去。
确实,第二个箭靶已经是一百步开外。要让箭矢穿透箭靶,落到最后的目标上,需要持弓人有极强的臂力,甚至还要预判箭头穿过前几个箭靶后,对行动轨迹有多少影响。
这样的能力,非在沙场历经千百次,不能练就。
叶采苓忽地想起:“你兄长刚刚可否参加了?成绩如何?”
“当是快到他了。”
时秋心道。
时青卓笑容明朗,勒停白马,语气上扬。
“定远军左将,时青卓。”
却是没有做过多的准备。
场外众人只见飞矢如流星,直直冲破第一个箭靶,直往第二个箭靶去。又是一打眼的工夫,便听到场边有人来报。
“时青卓,”
报信的人也停顿了一下。
“中二百步靶——”
本以为要等到最后方有人能连破两靶,没想到此时便有如此年轻的武将崭露头角。
众人皆为之一振。
耳边却轰的一声,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吼。
这是……猛兽的吼声!
但见围场外扬起烟尘。
原本留着用来围猎的猛兽,已是挣脱了笼子。
远处见到两只黑熊直立的身影,径直向着围场中来,一路横冲直撞,有眼尖的人已经望见地上殷红的血。有人已经死在熊爪下了。
“驯兽侍卫?驯兽侍卫为何不来?”
原来负责守卫猛兽的太监此刻慌急地奔去寻人。驯兽侍卫应该与猛兽形影不离才是,但此刻那些侍卫服制看着像是驯兽的,却立在远处不动。
此前敢用这些猛兽,是因为内务府早有惯例,有专门的驯兽侍卫饲喂掺了麻药的食物。
直到有太监见到瘫软在地上的身体,却是一口气梗在心口。
两名驯兽侍卫皆已殒命。
那,此前场边着侍卫服的又是些什么人?
“敌袭——保护圣上——”
时青卓不愧是沙场上磨炼出来的,此刻也不负左将军的名号,一时间立即开始指挥,成为了众人目光的核心。
其他武将虽无他的反应速度,但手边有武器的便也抄起武器,逐渐围拢成一圈。
遇到危机抱团是下意识的反应。
此刻黑熊在场内悠悠荡荡,恰是把皇帝那边分到了身后。
“快撤!”
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扶向那位搀扶他的侍卫。
“快走,小窦,我们快走——”
话梗在喉头。
对方的脸抬起,却是一脸异域相貌,哪里是他熟悉的近侍小窦?
皇帝惊恐之间下意识地后退,喉咙发出恐惧之声。所幸有武将注意到了这里,几步奔过来护着皇帝。
陌生人见一击不成,却冷笑一声,往围场中间去了。
此刻人群以黑熊行走的路线为分野,熊背后的文武大臣们借机撤退,但迎着熊行走路线的人们却不敢轻举妄动。
时青卓心里惦记着余下的人,见他护送的这些人已经撤离到安全地带。便道一声得罪后打马疾驰回去。
*
围场中间依旧有许多被熊逼退,无法离去的朝臣。
叶采苓与时秋心被逐渐推挤到人群边缘。
“围场怎么会放任野兽逃窜……为何有人作乱,却好似也不是奔着圣上去的。”时秋心在灾难来临之时还在思考。
叶采苓摇头:“你也见到那些异邦人了,我看那些人彼此间交流的番语,却是很像枢兰那边的口音。”
“我想他们并不敢胆大到行刺一国之君,但此次围场之变,却一定有他们的目的。”
只是两人再怎么借商议来排解紧张,棕熊却不紧不慢地漫步进围场了。
“你们莫要动,据说熊专捕食会行动的人。”有人压着嗓子说。
眼见着黑熊从在场地内闲逛,变得逐渐对人有兴趣起来。
却听得黑熊一声吃痛的嘶吼。
木樨围场终究是皇室围场,近卫军们反应并不算慢。此刻近卫骑兵已到,在马上便拔出刀剑,与那些敌人缠斗起来。
正是焦灼的时候,另一只熊却在闻到血腥气后发了狂,直直冲着人群撞去!
熊爪极其巨大,裹挟着猛兽巨大的冲击力袭过来。
熊爪之下的那位新科进士,此刻已经绝望地闭上眼,听天由命的样子。
却见眼前熊爪忽地一滞。
——有箭矢自远处而来,带着熟悉的破风之声,精准地在熊后脑上扎出一蓬血花。
黑熊摇晃着,逐渐坠地。
众人惊呼之下松了一口气,都下意识地去看援护他们的人。
果然,方才射箭比试时刚得头筹的时小将军,拎着那张黑柘木弓,意气风发地向他们招手。
“好了,大家都随我来。”
“多谢时将军,我等今日方得脱险啊。”
人们都放下心来,逐渐向外圈散开。已有人前去致谢。
却是异变陡生。
那黑熊在地上留下两个带血的爪印,以掌撑地,仍是立起身来。
或许是一箭并不足以致命,这熊竟然并没有被打死?
在绝对的体积面前,人并无反抗的可能。它扬起熊爪,双目猩红,此番却真是下了重手。在连袭几人后它好像尚未满足,却是张开大口。
离那熊最近的,是叶采苓。
看着那泛着腥气的黑色皮毛向她靠近,叶采苓的心无法压抑的狂跳。她几乎能窥见那熊森森的牙齿了。
生死关头她只能下意识地伸手格挡,但心里也清楚这根本是无用功。只是若不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叶,闪开!”
近乎绝望的一刻,她却好像听到了谢泓的声音。
下一秒。
一道湛然银光。
男子的身影奔来,闪着寒光的直刃障刀在众人尚未看清之时,被利落地刺进了黑熊的心口。
只一招,冷静干脆的如那人模样。
“……公子。”
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的狼狈,但谢泓眼睛望着她,语气里只有如释重负的欣慰。
心跳终于在此刻回到正轨。
他带着如释重负的叹,从喉咙逸出一句。只道:“还好来得及。”
时青卓拎着弓慌忙地跑来,此刻看一眼熊尸首,语气却是由衷佩服。
“真是好身法,敢问谢兄师承何处?”
谢泓摇摇头。
只有他知道自己刚刚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潮起伏,此刻根本没有余力回话。
眼睫低垂,他只在心里反复想着。
还好来的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