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细细密密透着些寒凉。
雨丝打在叶片上的声响,一路如影随形。
叶采苓在马车内挑开帘子向外看。帘外风景向后退去。
送她的京中车辆,送到长亭便折返了。纵然时秋心与她关系极好,也只能止步于长亭。
谢泓则是因为礼部三年一度的册封一事,今日缺席。但在她出行前,还是遣人给她送来一物。
是黑铁的鸟笼,笼内的鸟尾羽纤长,并不怕人。附有谢泓的手书,道此信鸟可用来救急,她处在遥远之地,若仅靠官家驿站,难免有传信缓慢之时。
他叮嘱她:“若有危险,只管放飞。”
现下,出京三四十里时还是官道,道旁齐整有序,石路有人维护。离京越远,路也逐渐失修起来,有些坑洼之处,让车马行驶上去时有些颠簸。
过了两三日,直到见了沧蒙江的江岸,她方才有了些独个出行暗访的实感。
“小姐,我们此番要乘船么?”侍女是从京中带来的,此时为了掩人耳目,两人讲话声音都很低。
叶采苓未答,微微眯起眼睛向岸边看去。
岸边泊的船只中等大小,是每天开行的客船。船体狭长,有三个水密隔舱。
船夫在船首面无表情的等。
她佯装无意地一偏头,余光看到有人影躲到旁边的店铺里去了。
不对劲。
故乡坊间有俗语,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因为船一旦行于水上,便是天然的孤岛。若有人起歹心,在此处更易行动。此刻她难免想起曾经在水上的那只着火的画舫。
此番出京是秘密行动。但在不能确保百分之百安全的情况下,她不敢冒这份险。
“换路,我们绕道白河桥。”
她道。
马车再次在路上颠簸。直到她离了船,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方才感觉好些。
不是错觉,就是有人在跟着她走。
叶采苓伸手摩挲那鸟笼,有种不妙之感。
她是要去漠北甘州没错,但并没有想到路上就已经有了风险。
暗处两个男子见她没有上船,互相交换了一个遗憾的神色。
*
她并没有带太多的人随行。
此时在一处客栈落脚,吃饭时却有陌生男子故意贴近她坐,语气轻薄,只问:“姑娘去往何处?”
叶采苓不答,低头快速吃着。
男人却忽地伸手,竟然似是要去摸她的脸。
侍女见状立即出手打开,不承想那登徒子寻到由头,立即拿腔拿调起来,“正经人家的女子哪有在外面吃饭的?我看你们是有鬼——且随我去!”
说罢要伸手拉她。
叶采苓正色道:“且慢。我们是朝中出行的女官,有官府文牒。若你胡来,有你好看的。”
男子一愣。
他的确是收了人的钱,对方让给这行人找些麻烦,可对方并没说这是朝中的女官。但他反复打量,却觉得朝中女官不会有这么年轻好看的。
又有身边的打手在旁边嘀咕着:“怎么会呢?肯定是蒙你的。”
叶采苓横眉道:“切勿妄为,确是朝中女官。”
店家并未见过这种场面,心中慌乱,此时报了官。
来的衙役并没有细看,只与那男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男子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衙役笑道:“哦,什么女官?文牒拿来我看看。”
叶采苓深吸了一口气,递了出去。
没想到衙役竟看都没看,直接撕了。笑道:“又是装模作样的,本朝的女官那都是稀罕物,哪有这么年轻的姑娘来这里的。”
“小姐!”婢女又惊又气,牙咬得紧紧。
叶采苓抿住唇。
见了文牒,怎么会有人还敢故意为之?
此时她方才知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衙役却已经上来推推搡搡,只道:“你们无文牒,又在外面闲逛,身份可疑。”
“我看你像这人的女眷,不是么?不如还是与他回去吧?”
叶采苓心思急转,只道:“的确不是女眷——若真如你所说,我们自当心甘情愿入衙门等待审查。”
她安慰似的拍拍婢女。
“知县不在,没空升堂。你们便在此处候着罢。”
衙役粗鲁的将主仆二人推进一处院落。
她们无罪,自然不能进牢,这便是县衙外一处安置疑犯的地方。方才东西已经被搜过,值钱的东西都被衙役不客气的充公了。
婢女头次跟着主子出京便遇到这样的事情,惊恐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叶采苓却安抚道:“无妨,此处虽黑,可到底还是在大周治下。”
她心里有些没底。
又过了三日,却始终未见知县回来。
风雨又大了些。她听到敲门的声音。
门外衙役涎着脸笑道:“有些新鲜的吃食,豆腐包子,可有要的?一两银子两个。”
婢女冷声道:“不要,你且拿去。”
“不要?你们今日不是没有吃食了么?”衙役却硬是将身子往门里挤着,道:“莫不是没有银子了吧?我借你们啊,只是——”
叶采苓微微闭上眼不看他。
只道:“小霜,关门。”
婢女用力将门扇闭上,却惊恐道:“小姐,他硬要进门。”
叶采苓心下一坠。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人,您这边走。”
院外,知县并县承、主簿皆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人后面。
男子并未着朝服。但行走之间,姿态从容闲适。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游刃有余的样子。
知县心里正嘀咕。
京中有大员前来寻访,他得知消息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赶去县衙,便见得已经有许多人在此处候着了。大员显得十分年轻,只将一张文牒一亮,目光沉沉,并不多言。
谢泓并没有给知县多少好脸色。
临行前他赠给叶采苓的两件物件,除了大氅,便是信鸟。那鸟训来的时候,便是按照一旦离笼,便返京的方式来训的。
他知晓此番路途艰险,但尚未到达目的地,却就遭遇如此情形,还是头一回见。
叶采苓放飞信鸟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写到方位,并没有写的多么详细。也并没有指望谢泓能亲自来——
叶采苓惊讶地看着来人。
谢泓目光沉如水,安抚性地看了一眼她。
转身对知县道:“本县羁押人员,既定之规怎的还未呈上?”
知县忙跪下,只道:“属下惶恐,已经遣人去取。”
等主簿将书册取来,谢泓长指闲闲地翻过两页,便道:“这书册装订痕迹不对。”又仔细看来,不消一刻钟,已经点出书册内容几处违规,将那对质的主簿说的面红耳赤。
“此处书册伪造之风,我看是盛行哪。”
知县喏喏,只道一定整改。
谢泓冷声道:“大周治下,肆意妄为枉顾王法。不必整改了,你且等着户部下令。”
知县双腿一软,只跪坐在地。
有灵醒些的小吏见此景,已经拉着他们离开此地,心道不要再触了这大员的霉头。
而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悄声退下,叶采苓望着房中立着的谢泓,有几分委屈。
谢泓望着她,他沉浸在得而复失的喜悦里。
不能再让她身处危险之中了。
这个念头出来,他才恍然知晓。
——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动心了吧。就是那种,见到她的成长,会发现自己眼角眉梢也漫上笑意,是那样的心思。
直到谢泓离她很近的时候,叶采苓慌了神。
已经能几乎能贴到他的胸膛。这是不是……未免有些太近了。
却听到谢泓一声近似喟叹的声音:“小叶,你告诉我。”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如此说。他们曾一同从云州到京城,叶采苓又是他亲手一点点带起来,直到今日能独当一面。
他不应有旁的感情,就像看一株苗木,应该看着它独自成长,而不应该再去插手援护。可他偏偏就是想要参与。
“若有人对你有意,你当何如?”
叶采苓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唇瓣张了又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时间心乱如麻。就好像曾经云州那个初入府的少女正在她身边,她听到心底那个女子欣喜的声音。
是他么?他亦对你有意么?
为何不应他,叶采苓,为何?
她却顿住了。
却忽地感受到意料之外的触感。脸颊被温柔地捧起,直面男子一双眼睛。
一贯卓然清正的气质。此时他依旧是那样,眼神却分外温柔。
谢泓道:“等你回来……我当去你府邸。纳采需要一双雁,我遣人去猎来。”
话语背后的深意却让叶采苓的心脏终于抑制不住的加速跳动起来。
“纳采——这是?”
谢泓却道:“无妨,回去歇息吧。”
他眼眸深深,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等。只等她回京,就要前去府邸求娶。
面前的女子低头,他却清晰地从她脸颊上见到一片嫣红。她显然听懂了——
再抬头,她带着几分温柔的期待与羞涩,只道。
“好啊。”
“我……且等你。”
心意昭然。
只是此时含着温软笑意的两人自然不会知道。
他们即将面对的天地正在前方静默不语,等着一切缓缓铺开,最终天翻地覆。
*
“主子,前面那边便是甘州城了。”
叶采苓打起车帘。
漠北的寒意附在骨头上,直向人心口钻。她遥遥的能看见远处一线城墙,巨大的城门下站着兵士。
车轮刹住。
驾车的伍师傅向回望,语调有几分迟疑。“你们是——”
来者一身官差打扮,语气谄媚。
“早听闻有京中大员要来此办案,我们主簿已经备下薄酒恭候多时了。”
叶采苓愣住。
尚未到达,行踪却是彻底暴露。
这一程的波折,却都好像在昭示着,此番长公主要她查的棉衣案背后各方势力牵扯颇深。若是这样,该如何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