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道盈靠在软榻上,无谓地笑笑。
并不是什么大事。
婚事定下后,的确有人相问。更有些不甘心的贵女特意寻她追问细节,言语间掩不住的妒忌。
她只道我与谢泓情投意合,若不信?太后娘娘是见证者,大可以去问。
见她如此笃定,往往说到此处时,对方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宫中对外所宣,道的是瑞鹤宴上女眷颇多,温女官饮酒后乏力,在园中歇息。却恰遇到谢学士。
两人情之所至,谈天说地。
引为知己。
又逢太后赏花,遇到两人,便赞叹郎才女貌,合该成就一段姻缘。
温道盈手指轻抚过脸颊,又想到那日园中谢泓的眼神。
——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寒凉。
她是设计了他,没错。但懿旨已下。
他谢泓还能抗旨不成。
于此同时,沧蒙江上。水中暗流仿佛有了形体,在江心深处凝结成奔涌的鱼群。
水波翻涌之时,便成群结队露出嶙峋的鳞片与黑幽的眼。
叶采苓深吸一口气。
夜晚的江面令她恐惧。云州多山溪,因此当地人并不擅长游泳,她自云州长大,亦是如此。
但此刻面前步步紧逼的枢兰少年,却由不得她去想其他的逃生方案。
侍女静霜已经无法思考了。面对明晃晃的刀尖,很少有人能从容地应对。
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生死关头,忽地大哭起来。
叶采苓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她扯住静霜衣袖,示意她向外看。
她目光移向水面。
远方的江面中心隐隐有粲然微光,是幽深江水表面之上浮动的灯火。
澄黄的光芒,是船上用来照明的光。
——有民船即将经过。
能赌一把么?
若留在船上,只有死路。
少年似是烦躁了,不再用那一口生硬的大周官话与她们多言。
他攥紧了手戟,双臂肌肉绷紧,眼神里满是狠厉。
空中一道刃光闪过。
叶采苓望一眼那陌生少年,用力一扯静霜衣袖。在尚未被利刃伤到之前,纵身跃入江水。
寒冷混浊之间,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头脑一瞬间清醒,又被更大的浪涛打压下去。
意识逐渐被抽离身体的那一刻之前,她最后想到的,却还是那个背影。
那是云州,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男子背着手,望着她轻轻笑。
她珍而重之地握住他赠的墨锭。溪明阁的好墨,雕镂着极精细的山水花鸟。
但故事终将启页。
生死有命数。
叶采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想自己可能还是不够灵醒,虽然那人总是毫不吝啬他的夸赞,可她仍然看不懂朝堂之上的诡谲人心。
云州、京中、漠北。这棋局远不止方寸之间,但她实在是倦了。
江水冰冷,前尘俱灭。
*
大周二十一年。
沧蒙江边停一艘客船。很平常的形制,但若有渔民或行客想凑过去看看,却会被衣着考究的护卫礼貌地劝离。
“嗳,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林五儿挠挠头。他本想去推销自己家晒的干鱼,却连那船都没靠近。
“据说是京中贵人。”林阿婆在这江边呆得久了,此刻不紧不慢地摇摇头:“五儿你见得少,这船每年会来一次的,但一向安静,哎,小九?小九你莫去——”
林小九一晃头上短短的小辫,已经拎着桶笑嘻嘻地奔过去了。
她只来得及听到前半句。
京中贵客?那岂不是刚好来买她的鲜鱼?
几位侍卫隐在暗处,时刻关注着那客船的情况。却见一个渔民小女孩欢快地跑过去了。
似乎并不是冲着船来的?不必多虑。
侍卫们一晃神的工夫,林小九已经冲到了船跟前。
她眨眨眼睛。
好漂亮的船。外面看着平平无奇,船里面却熏着好闻的香气,还有很多她从来没见过的陈设。半新不旧,看着却都十分雅致。
传说中的贵客着一身月白绸衫,正负手立在船头,身旁一注香尚未燃尽。
贵客转身看她。
月光照他眉眼,清正卓立,就好像此刻天地间月色都不及他。
那是松间明月一样的人物,好像话本里的人。林小九呆住,却忽地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举起木桶望着贵人嘿嘿一笑。
“大哥,新鲜的江鱼要么?我这还有新烘的松枝,松烟是烧鱼的好料子。”
“属下来迟——”
一阵鞋底与船板接触的咚咚声。她身后冲进两个黑衣人,声音惶恐,立即伸手要拉林小九出去。
贵人忽地摆摆手。好似想起什么来,声音温缓。
“松枝可不是这么用的,若用对法子,制出来的松烟墨,当是极好。”
“松烟墨?那是何物?”林小九挠挠头:“我们船家用松枝烧火最好了。这松枝还是我特意去山里打的,江边上可没有。”
贵人却并没有答话,眼神有些微的偏离,望着江水。
他人在这里,却好像又从此地抽离开来。
是在想谁么。
“公子,属下已经备妥了。”有一名随从过来,行礼后对贵人低声道。那人与随从耳语了几句。
林小九便见那随从递了一块银锭过来,示意她随他离开。
“这银子买你的鱼,且收好。”
林小九吃惊地掂了掂银子的份量,正嘀咕着如何找钱,对方却不在意地摇摇头,回到船上了。
石青回来的时候,见谢泓立在船头,只静静地看着波澜不兴的江面。
这是个冬夜,很适合回忆故人。
江之头会有她么?
“我见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等片刻罢。”谢泓道。
却听到岸边传来喧哗。几乘官轿正以快得不正常的速度向江边赶。
四抬的轿子,用了飞禽纹的布料。
是地方官吏?谢泓微微蹙眉。
果然,来的人容貌陌生,一下官轿,紧走了几步纳头便拜。
再抬起首时,声音里已经含上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惶恐。
“首辅大人星夜前来渡口,卑职乃沧蒙江渡口司掌津吏。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实是照顾不周,还望首辅大人见谅啊。”
石青在一旁,心里无声叹息。
这位津吏实在是太心急。
谢首辅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日来沧蒙江。
之所以并未传出去,因为知晓此事的人都乖觉,虽然不知道为何,却都懂不能触了首辅的逆鳞。
这位津吏大概是从哪里听了消息,便巴巴地赶来,以为这样能讨得些许欢心。实则大抵会适得其反。
果然,谢泓连半分笑都没挂上脸。
在那冷淡的一眼里,津吏慌忙再次下跪。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他实在是弄不明白,本来应该是讨巧的事,他身后的车马里还备上了许多礼品。
怎么首辅大人会如此不满。
谢泓的脸上已经把不虞展现的明明白白。
“我此行是为私事。你又是如何知悉?”
石青在一旁无声地用口型示意:还不快下去。
津吏惶恐之下立即喏喏退下。
等人终于走了,谢泓方才叹了口气。
冷冽眼神逐渐敛去。
他望着江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意。
身边木桶里的活鱼挤挤挨挨地翻腾着,他扬手叫石青。
“放了罢。”
鱼一离开水桶,迫不及待地没入了水中,一晃眼的工夫鱼尾拍打着都消失不见了。
谢泓怔怔地看着。
“江水还很寒凉。”他道。
她在这样的江水里,会很冷吧。
“公子,时辰到了。”石青道。
谢泓收手回身,立在船头。
今夜无星,月光落在江心,又被水花搅动成零散的碎片。
天际卷来的风吹动他衣摆。
他想叹息,却不知为何,哽在了喉咙里。
“……回京吧。”
待船靠岸,藤黄带着一副讨喜的神色颠颠地过来,跟在石青身后。
“主子回来啦?”
一边关切,一边乖觉地递上热茶。
茶盏袅袅地冒着热气,难为他此前捧在手里这么久。
“这么烫的茶,你拿在手里作甚?”竹明接过,准备奉给谢泓。
却见谢泓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径直上轿落座。竹明一愣。
石青一向敏锐,此刻微微皱起眉头。
藤黄是近期新来的,主子自拔擢首辅之后,府内迎来送往更加频繁,又选了一个随从提拔上来。
见他年纪轻,行事又伶俐。不知为何主子今日……
但因为是这个日子。却又显得合理了些。
藤黄又凑到官轿前,语气轻而快:“主子,已和官驿商量好了——”
话音的尾句断在冬夜的寒风里。
轿帘掀开,露出男子一双清寒的眼。
谢泓很少对贴身的长随露出这种上位者的姿态,但此刻他居高临下望着藤黄,咬字很轻,说出来的话却让藤黄当即惶恐地跪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主子来沧蒙江散心……”藤黄还要答,迎上谢泓的表情,却不敢再说。
谢泓摇摇头。
“你以后不必再跟着了。”
石青带着几分怜悯看着藤黄。
藤黄到底还是资历少了。主子这个日子心情从来算不上好,他却偏在这个时候搬弄是非,妄加揣测上意。
那津吏如何知道首辅现身的消息?
只有是藤黄这里走露的风声。
其实说起来,主子前些年还没有如此狠厉。
只是那位不见踪影之后,行事风格却越发变了,却做下一个个不留情面的决定。
朝中皆知,谢首辅,行事让人如沐春风,却在不动声色里杀伐果决。
石青长叹一声,不再看跪在地上的藤黄,快步跟上谢泓。
*
江南春日,花明酒浓。
在这闹市街头,却有一处商肆,望着门脸装修得极其雅致,却总是见不到开门的时日。
又有人传闻东家是位贵人,不便露面,只每月偶尔开门营业。
卖的墨锭却是当地最出名的。
但凡放出“今日有墨”的牌子,便有许多客人大排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