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三竿,众人散去,莫娴跟苏皖留了下来。今日这出戏精彩巧妙,三个人配合的也天衣无缝,虞妆暖邀她们共进午膳。
离用膳尚有些时辰,虞妆暖因晨省早起,早膳向来用得潦草,袖衿端上来几碟小食瓜果供三人享用。
虞妆暖随手拿起一块透花糍,香甜的红豆泥流转于齿颊之间,配着解腻的茉莉香茗,听着檐下鹦鹉欢快地叫唤,她才觉得如此韶光没有浪费。
酒儿给鹦鹉喂完食,净了手进来,心情也很不错,“今日这鸟儿不知是怎么了,特别活泼,扑腾来扑腾去的。”
因着是御赐的鹦鹉,未央宫上下不敢怠慢,喂食等事一向是酒儿亲自过手,这鸟儿颇通人性,已能说些“皇后娘娘”之类的简单话语,还会叫酒儿名字,时间久了酒儿也对这鹦鹉颇有感情。
梳月与酒儿打趣惯了,习惯性地便接话:“都说这畜生是谁喂的随谁,依我看这鸟儿是被你养久了,性子也随你,成了个‘疯丫头’。”
此话引得满屋哄堂大笑,连内敛的莫娴也忍不住拿袖掩住了嘴。酒儿一撸袖子,当即要找梳月算账。
虞妆暖见怪不怪,招呼二位客人尽管随意。
苏皖从瓷碟里拿起一块玉露团,轻轻咬上一口,品评道:“未央宫里的小灶做出的东西果然精致,味道比尚食局还要好上几分。”
她这话不知是恭维还是真心,毕竟虞妆暖尝着与尚食局的并无二致,何况苏皖本人善作糕点,也是因此被招入皇宫为婢,听说后来被封为采女,亓官霂焱还单独召过她为自己制作民间糕点,只是李裘二妃风头太盛,她就始终只能是后宫里的小角色,逐渐被亓官霂焱忘却。
她容貌艳丽,身材丰腴,也有些头脑,还有做糕点的手艺,又有趁主上醉酒邀宠的野心,此女若非出身卑微,说不定能在后宫有番大作为。
虞妆暖又想起袖衿对自己说对苏皖“不得不防”的话,心中不禁对苏皖多了层防备,只是表面的客套仍要做,何况苏皖今日晨省的发言也算帮了她。
她放下手中糕点,拿锦帕揩了手,莞尔一笑,“依本宫看未央宫的小灶再好也不及苏贵人你的手艺,本宫遇刺那天,听闻你亲手做了糕点送过来,可惜本宫没有吃到,后来听下人说,那糕点隔了夜吃还是清香美味呢。”
苏皖面目乖巧,眉宇间尽显谦卑,柔声开口:“臣妾自幼家境贫寒,习作糕点也是为了果腹,实在也没什么别的才艺了,娘娘日后若想吃,随时召唤臣妾就是。”
虞妆暖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结合前几次接触,心里也有了些想法,苏皖身上有个其他嫔妃完全没有的特质,便是极会做小伏低,她拉得下身段,这是后宫多为官宦出身的女子做不到的,官家女子自幼被教导脸面比性命还重要,多少都有些清高和正经。
苏皖没受过官宦家的礼仪教养,眉眼间时不时便有风情流露,在女子眼里是上不得台面,在男人眼里却是种蛊惑,亓官霂焱竟能冷落这么个尤物在宫里,虞妆暖觉得很匪夷所思。
思绪回转,虞妆暖又提起早晨的事,“今日多亏了你二人,裁膳之事才能如此顺利。”
莫娴正小口吃着东西,听后先咽下去,绢帕擦拭完嘴唇,然后露出得体的笑容,“娘娘谬赞,臣妾不过是实话实说,如今各宫的膳食仪制的确浪费,幸好娘娘机智,想到了陛下的安危,这才镇住她们。”
苏皖想起方才情景,带些得意与嘲讽,“臣妾入宫这么久,难得见到珍妃吓得这副模样。”
她入宫后向来是受欺凌的那个,能让气焰嚣张的珍妃向自己所在的阵营低头,简直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这时莫娴想到什么,语气有些犹疑,“倒是今天静妃的态度,臣妾觉得很有意思。”
虞妆暖问她:“怎么说?”
“宫人皆知,静妃虽不与人交好,但除了珍妃也从不主动与人交恶,可今日臣妾主动化解干戈,她不仅不领情,似乎还有些……针对娘娘的意思。”
虞妆暖瞬间想起静妃说到“高位之人”四个字时,似有似无瞥向自己的眼神。
苏皖捏着羊脂玉瓷杯饮茶,心里无声感叹,果然皇后宫里都是最好的东西,连茶汤都比别处清冽甘甜,听见莫娴之言很不以为意,“莫小媛你拒绝了其他人的示好,投靠皇后娘娘,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静妃又不傻,你方才话里话外抬高皇后娘娘,她能听不出来?”
她放下玉杯,继续道:“臣妾早说过,这有利益冲突的人啊,是成不了朋友的。”
莫娴听了仍有疑惑,轻锁眉头,眼神落在方才静妃坐过的位置上,“不光是因为这个,人人都知洛婕妤是静妃的人,方才裁膳的事还是她先开的口,而且句句不赞同,她的意思不就是静妃的意思?按说静妃有协理六宫之权,皇后娘娘的决议静妃就算不赞同,也不该当众反对啊。”
苏皖对今日的大胜很是欣喜,说话也没有往常那么小心翼翼了,面对莫娴的困惑,她摇头笑了笑,笑莫娴终究涉世不深,还葆有一份天真。
只是苏皖可不羡慕这份天真,她在宫中也算历经沉浮,深知人心险恶,不免以过来人的口吻回答莫娴,“莫小媛虽聪明,可还是不懂后宫的水深火热啊。裁撤御膳,节俭后宫,是皇后娘娘的主意,日后贤名自然也落在皇后娘娘头上,静妃有何理由帮皇后娘娘揽得这好名声?虽利人,却不利己啊……”
莫娴稍作思考,逐渐有些领悟,不由点头赞同,“此话倒也有理。”
“无论如何,此事能施行下去就好。”虞妆暖难得觉得舒心,对着二人会心一笑。
午膳过后,二人离去,虞妆暖正打算回房小憩一会,酒儿叫住她,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她上次这样,是因为失手打碎了虞妆暖喜爱的琉璃壶,上上次,是因为浇水过多把虞妆暖喜爱的盆栽浇死了。
虞妆暖理理衣襟,心中已有准备,轻飘飘睨她一眼,“说吧,这次又犯什么错了。”
酒儿有些羞赧,抠着手指,“前几日静妃来找过您呢,当时您不在,奴婢忘了告诉您了。”
“哪日?”
“就是……您跟陛下晚上出去散心那次。”
酒儿说完垂下了头,娘娘那晚回来后情绪不太对,所以她就先没说静妃造访过的事,谁知事后忘了个干净。不过从今日情形来看,静妃与未央宫只可能是敌非友,忘记了应该也没关系吧?
虞妆暖听了倒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经她一提醒,又想起那晚与亓官霂焱的对话,心情有些复杂。
她挥挥手,让酒儿先退下,酒儿觑着她的脸色,轻声出去关上了殿门。
原本午后有些困乏,现下她心中有了心事,再睡不着。
走到铜镜前,她坐下来,轻轻拽下交领左襟,受伤时的疤痕仍在,蜈蚣一样盘伏在她肩上,于雪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真丑……”她不自觉地瘪起嘴。
再看镜中人的容颜,虽有花容月貌,却也未显得比旁人优越多少,这后宫中又有哪个女人不是姣好容颜。
她独自对着镜子落寞,有些失神,“父亲母亲,女儿好想你们……”
还有衡阳,不知道那老头子怎么样了,没了自己的整日纠缠,他应该乐得自在吧……
高梁广厦的殿宇内,深处依然点着蜡烛照明,轩窗未关,风吹进来,纱幔飘动,烛火幽幽的燃,满腹心事的女儿家坐在那里,衣裙迤逦的垂在地上,铜镜里的人黯然伤神。
袖衿奉命送莫娴、苏皖二人出去,回来经过廊下便听到殿内有呢喃声,她矮身望去,看见殿内情景,心中隐约猜到几分。
略加思索,她叩响殿门,“娘娘,是奴婢。”
虞妆暖将衣领拉上,让她进来。
袖衿进来后,看了眼她松垮的衣领,熟稔地拿出放置在铜镜后的药膏,轻声言:“正巧娘娘还没午睡,奴婢给您把这祛疤膏涂上吧,太医说了,只有每日多涂几次才能更快见效。”
虞妆暖有点跟自己怄气,噘着嘴,“一点用都没有,还涂什么呀!”
袖衿充满耐心地劝解,像在哄小孩子,“怎么没用,比一开始淡多了呢,太医不也说要持续用才能见奇效,娘娘您可不能心急啊。”
见虞妆暖不回应,她小心拉下虞妆暖一侧衣领,指尖蘸了点药膏涂在疤痕上,“这可是陛下命太医署日夜查询古籍,专门为娘娘调制出来的祛疤膏,原料比市面上所有祛疤膏都珍贵,娘娘您该有信心。”
虞妆暖虽然跟着衡阳在宫外混过几年,养成些泼辣爽快的性子,但毕竟还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受伤以后有段时间,亓官霂焱留宿未央宫,发现她总在二人亲昵相卧时有些回避自己,受伤那边的肩膀不愿让自己看见,亓官霂焱当下没有戳穿,隔几日便让陈安送来了这药膏。
陈安说话也很妥帖,先言明这药膏的珍贵,又说陛下看娘娘近日怏怏不乐,心中十分忧心,这才命太医署加紧研制。
冰冰凉凉的膏体涂在肩头,感觉身体都被沁入一丝凉爽,虞妆暖手揪着裙边,有些丧气地问,“袖衿,你说……本宫是特别的么?”
显然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会问出这种傻问题。袖衿在宫中多年,见过太多为情所困而失魂落魄的人,娘娘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心意,旁人说再多也无济,况且她知道,娘娘真正想问的人不是自己。
袖衿上药的手不停顿,看上去只是专注于涂抹她的疤痕,“娘娘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虞妆暖咬着下唇,一手捏裙角,一手捂着心口,眼神无措,像个无辜的小女孩,全然没了方才晨省时的算计,“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乱的很,最近好像总是这样……”
上药结束,袖衿拢上她的衣襟,将瓷瓶盖上,又看了眼她侧颜,了无痕迹地转移话题,“奴婢前两日路过,见芳林苑的花开的特别好呢,娘娘之前不是还和晋阳长公主约定了要同赏?”
虞妆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拍自己脑门,“对啊!这几日光忙着裁膳之事,倒把这茬给忘了。”
“那您打算何时去?”
虞妆暖扭头看向窗外,天光大好,再过段时日便是夏至,到时天热了,反而不宜出门,于是吩咐道:“明天吧,你待会去给各宫说一声,就说本宫邀请他们明日去芳林苑赏花。”
袖衿称“喏”。
正待离开,哪知虞妆暖转瞬又改了主意,将她叫回来,“哎~还是算了,不能如了晋阳那丫头的意,让她把嫔妃们都聚在一起,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呢。就只叫上莫小媛和苏贵人吧。”
众嫔妃没个省油的灯,虞妆暖今早刚经历过她们的唇舌交锋,可不想明日再体会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