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不防水的外套已经完全湿透,宽大的帽檐吸了水沉甸甸地盖在眼前,湿气将眼睛浸透。
真的出现了。
黑暗中,什么都糊成一团,更遑论来人的面庞,但她知道。
那就是她的妈妈。
今日的场景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生出奢望,生出可以见到妈妈的奢望。
当奢望成真时,却又畏怯得不敢看。
这是宋梦第一次出现在梦里,而不是单单在记忆里徘徊。
是不是意味她想见她了?
宋梦撑着伞往家走,远远瞧着一人站在路边,看见她时急忙背了身。走近些才看清是个女孩子,身形单薄,覆着浓厚的悲伤,浑身湿漉漉的,想是站了许久,她猜测大概是同家里人闹了别扭。
走过身边时,隐约传来的呜咽声像条找不到家的小狗,听得叫人心软,走远的身影折返回来。
当渴望不可及的事物出现在眼前,人大抵是麻木的,从头顶到脚尖无知无觉,唯有从另一个个体身上飘来的暖甜柑橘味扑满鼻腔。
“妹儿,春寒淋雨容易生病,我家就在下头,这把伞给你。”宋梦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老家那边的口音,似是怕戳中她的伤心事,措辞克制又小心。
当喷涌的情感排山倒海而来时,身体也为之轰鸣,压得胸腔快透不过气来,林晚受不住这份窒息,控制住不自觉抽动的肌肉,后撤半步让空气进来。
看到她后退的动作,宋梦不由分说将伞柄塞进她手中。
两只手相触间,短暂的暖意驱散了林晚皮肉里的冰凉,和5岁那年一样,她将她从黑暗拉到了阳光下,晒去了满身残绿的苔藓。
林晚的头垂得更低,落在身侧的手将衣摆攥变了形。
“生活没啥子过不去的,晚上不安全,早点回家哈。”粗糙干燥的手掌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下,然后将袋子举在头顶朝家里跑去。
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宋梦总是如此坚信,所以从囹圄里挣扎出一条泥泞的路,想方设法的活。
也就是这种坚韧和勇敢,才让宋青窈得以短暂的存在,可惜她不好,拖累了她。
离别号角吹响的那天,宋梦紧紧拥着她,说:“窈窈要好好生活。”
可是,大人的眼泪濡湿了肩头,生活也难以左右。
等人跑远,林晚才敢抬头,夜色中模糊的背影逐渐与宋青窈的相重合。
原来为她遮蔽风雨的妈妈并不高大。
去ATM取了点钱,她随便找间小旅馆开房洗了个热水澡。
擦去玻璃上蒸腾的雾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愣神,是她又不是她,除了眼睛惨烈的红肿外不见憔悴,林晚的神情似哭似笑。
本以为遇见母亲梦境就会破碎,可久等未醒的她在口袋里摸到了银行卡,除去基本开支和给立夏买狗粮的钱,她的积蓄一分不少都在里面。
这听起来像一场闹剧,但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遇到了幼年自己和阔别已久的妈妈。
墙上的挂钟缓慢转过12点,4月1日过去了,这场发生在愚人节的闹剧或是命运的惊喜馈赠。
林晚扯开嘴角,笑得悲怆,呛出眼泪。
也许她日日不辍的祈求上天真的听到了,真实的,她来到了这段时光。
那么,是否说明能够改变?
昨日的雨不算大,但大喜大悲后林晚发起了高烧。
早晨她顶着烧得红扑扑的脸蛋迷迷糊糊去前台借药,吓得旅馆老板差点以为自己要摊上人命了,着急忙慌给她拉到医院。
*
对年幼的宋青窈而言,林晚的出现如同一个陌生过客,掀不起生活的波澜,转眼就被抛之脑后。
今日轮到她值日,和从前一样,放了学一同值日的同学就跑了个干净,宽大的教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人。
一个人打扫卫生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可以用手臂丈量教室的大小,或者偷偷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画。无人关注的地方连偷懒都自由自在。
林晚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她熟稔地踩上板凳,摇头晃脑地在黑板上涂画出一只小狗,自我欣赏后又一寸寸地擦掉,拿着齐肩高的扫把开始扫地。
南城二小的校服要穿到四年级才能换新,尺寸放得大,这对才二年级还偏瘦弱的宋青窈来说不太方便,扫地时挽起的袖子总要落下来。
教室里那个笨拙地挽了一遍又一遍袖子的女孩,是宋青窈,也是曾经的她。
中间靠墙的位置就是她的,站在走廊得偏头才能看见,黄色的书包规整地塞在桌洞里,原木的课桌上反扣着椅子,遮蔽了上面叠着的各种颜色、字迹的词句。
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是分不清恶毒与玩笑的,或者说,他们的恶意毫不遮掩,孤立、嘲笑、抑或那日雨中的场景,未伤皮肉,轻轻松松就能压垮另一个孩子狭小的世界。
随着年纪增加,词汇量扩大,桌面上的语句还会增加,陪伴她在这间教室的整个求学生涯。
刚开始时也会委屈、愤怒,但忍着、捱着,也就习惯了,到现在林晚甚至觉得某些话也是带有预言性质的,比如扫把星。
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扫把星,她林晚是就够了。
“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宋青窈受惊抬头,正好瞧见挥手的林晚笑着冲她挥手。
今日春光明媚,光线格外好,夕阳的余晖自走廊那侧而来,橙红色的太阳缀在她身后的天际,头发丝都染上了黄昏。
清瘦纤长的手指还举在半空中,很显然动静来自于此。
小孩子也是知道美丑的,至少宋青窈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聒噪姐姐是她目前见过最好看的人,不时髦不精致,是一种舒服温暖的好看。
“宋青窈小朋友,放了学怎么还不回家。”见她看过来,林晚抱臂倚门,眉眼弯弯地问。
目光相接,宋青窈回避了注视,垂落眼睫遮住清亮的眼睛,视线下移,落到她拎着东西的手上,而后低头铲垃圾不搭话,铁制的簸箕随着动作发出声音。
才见第二次她就快习惯林晚的自来熟了,不知道是否每个大人都这般厚脸皮。
她瑟缩小心的模样看得林晚心头一缩,装模作样地开始抹眼泪,实则偷偷留意她的反应:“哎呀,还不理我,亏我还怕某个小孩受欺负,特意来当救她于水火的仙女教母呢,实在太令人心寒了。”
见小孩不搭理,直接转身背对自己,又自讨没趣地放下。
这小孩,怪无趣的,和她一样。
想到这儿林晚又轻笑,觉得自己傻。
怕她受欺负?
簸箕的杂音停了,背过身的宋青窈手指扣着扫把上的芦苇杆,眼底浮出疑惑。
不过是见了一面的陌生人?
短短几年的人生经历只教会了她以沉默面对恶意,没有相似的答案可以借鉴来解答这一疑问。
将买来的牙膏、酒精混合地涂抹在课桌上,林晚用力刷过上面蓝蓝黑黑的字迹,刷子每经过一处,耳边就响起一句,那些词句曾经真切的围绕在她的生命中。
陈旧的记忆被拿出来翻晒,随着刷子的动作慢慢变成了灰色的泡沫,堆在课桌上。
不知何时,打扫完毕的宋青窈静静站到了身后。
她清楚林晚在擦什么。
桌上的笔迹她试过很多方法,用布擦,用橡皮擦,甚至于偷偷从家里带了洗洁精来学校,都没用。
妈妈太忙了,也太辛苦,她不会提这种事让她烦心,老师的视线总是飘在半空,从未在不起眼的她身上过多停留。
她没有求助任何人,一遍又一遍地徒劳用功,最后完全放任。
看着林晚的动作,心底无端升起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像是野兽长久圈禁的领地被踏足,好不容易包裹长合的硬壳被人粗暴无礼地打开。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受,忽然想起小时候饿急了吃了未成熟酸杏后,被酸得倒牙,难受得烧心的场景,那时她和现在一样,像是杏树下那条被人翻到阳光下暴晒,不断扭动的蚯蚓。
第一次,她想说点难听的话。
“让开。”她抿紧了唇,开口对林晚说了第一句话,脸上的排斥和讽刺十分明显。
仙女教母?
不过是些编出来哄骗小孩的童话。
她不信这些,也不接受来自林晚的羞辱。
林晚没有听清宋青窈的话,刷得专心,握着刷子的指节泛白,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黄色的桌面被擦得泛白。
直至她又重复一遍,才听清。
“让开,不用你假好心。”小孩上来推开她,稚嫩的嗓音拔高,后面又弱下去。
从小生活在村里,她的普通话并不好,稍微长点的语句就会带上口音,很多孩子会抓着这点嘲笑,是以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现在显然是被气着了。
林晚的身体大半俯在桌子上空,重心不稳,宋青窈的一推让她倒向前桌,相撞间桌子发出剧烈声响,反扣的椅子失去平衡滑落,磕向宋青窈的桌子又砸在地上。
混乱的杂音掩盖住林晚的闷哼声,她腰一软,在快要摔倒之际用双手撑住了。
只是想让她让开的宋青窈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看到林晚露出痛苦的神情和身上溅上的脏污牙膏沫,眼里闪过慌乱。
手足无措地去扶住她:“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话语里带上了哭腔,“对不起……”
吓着她了。
缓过疼痛劲儿,林晚心下叹了口气,揉着腰直起身,调整表情:“没事的,是我没有站稳,不好意思。”
她的道歉让宋青窈更加愧疚,眼眶逐渐泛红,那双黑亮圆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仔细辨认着,生怕错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本就是她的错,是她太过急切、冒失,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敏感。
“真的没事。”林晚微拧着的眉舒展开,偷偷椅子将砸到的脚抽回来,笑着抬手捏了一下宋青窈的脸颊,顺势将手上的牙膏沫抹在她脸上,算作报复。
小孩下巴尖尖的,脸上也没多少肉,手感不好。
“看,我刷的桌子干净吧。”见她还盯着不放,林晚扬起下巴炫耀。
宋青窈这才看见桌子的模样,灰黑色的牙膏沫堆在上面,漏出泛白的桌面。
真的,没有了……
她那么努力都没法去除的字迹真的没有了!
扭头看向林晚的眼神里折射出惊喜,却看见她正举着手对着她的脸蠢蠢欲动,似乎在盘算哪块手感比较好,手指上赫然是脏污的牙膏沫。
想起刚才被捏的脸,她眼睛瞪大,谨慎地擦着脸后退。
你怎么能这样?!
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林晚若无其事地捻捻手指。
啧,可惜了。
将桌面擦干净,门窗关好,最后丢掉垃圾,两人背着包出了校门。
一场闹剧让生疏的气氛缓和不少,回家的路上宋青窈还在自责,眼神时不时飘向林晚,看得她想偷偷揉腰动脚都不行。
想起包里的小蛋糕,将它拿出来递到宋青窈面前。
?
宋青窈没说话,不解的眼神投向她。
“庆祝我们成为朋友的第一天。”林晚捧着小蛋糕,笑得灿烂。
朋友?宋青窈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回避地撇过脸,嘟囔道:“谁跟你是朋友?”
想到那张干净桌子和林晚的摔倒又理亏的降低了声音。
“你呀。”林晚用手环住她,眯起眼睛威胁,“难道你嫌弃我?”
你这么吵,谁不嫌弃......
宋青窈腹诽,喉咙上下滑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背带,沉默半晌才解释:“我不爱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