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潮汐反常涨落,退去的海水猝然抖动下沉。一切景象的发生,不过弹指之间。
囚牛修眉凝聚,招来巡海夜叉与巡守的鱼群,令他们四散开来,下潜海底查探此番景象是否为海底地壳移动或海底某处火山喷发所导致。若是灾害发生前兆,应迅速遣人疏散海上捕鱼的渔船及近海的凡人,海中弱小亦应随即安排妥当。
交代完毕,囚牛变化真身,迅疾飞驰。他俯瞰江河入海口,仔细察访,直至海天接壤之地,殊无异常。
到幻海交界,他化形下落,不意看见两个巡海夜叉架着位少女走到他跟前。
纤纤弱质,浑身上下无半点活气与灵力,像极了凡人死去的模样。
那夜叉禀道:“小臣方才带人巡海,据底下夜叉所言,方才异象发生之时,恰逢此女自海中凭空出现,由下及上,缓慢上浮,观其气息是为凡人,宛然如生,摸颈脉却无跳动。小臣不敢专断,特带此女至殿下跟前,请殿下决断。”
囚牛端详那女子,确如夜叉所言,此方海域靠近幻海,海水森寒,莫道凡人,神魔亦不会轻易涉足。她浸泡于此,皮肤仍旧柔软暖和……奇哉怪也。
区区一介凡人,如何悄然来至此处,而不为巡海夜叉与驻守天兵所察?又因何落入海中?
“她随地动一道出现,还是地动后落水漂流至此?”囚牛再度确认。
“大概……也许……”夜叉不敢断言。他们奉命监视此地,偶尔疏忽偷懒,事情发生之时,他们跑了神,并不知晓此女从何处冒出来的。
瞧那女子,香梦沉酣,料想一时半会儿无法醒转。囚牛吩咐随从带回龙宫,请医诊治,待她醒后盘询。
(三十八)
天界第三十三重天,宫殿林立。
雕栏玉砌的大雄宝殿之上,群臣散朝,云涌而出。
人潮散尽后,两个天兵押解着一名身披镣铐的犯人,走至南天门。但见那犯人衣衫褴褛,瑟瑟发抖,面目、眼睫、肩头,尚且留存着凝固的冰晶。
负责押解的天兵挥手除尽他身上的枷锁,枷锁沉重,甫一除去,那人不太习惯,瘦削身体略微摇晃,另一名天兵顺手将他一扶,那人却不感激,待站稳后,气力不济地拂去天兵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而后顺道轻掸肩头冰霜。
天兵面面相觑,并未大声呵斥,反而伏低做小,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嘴里说了些恭祝的吉祥话。
辘辘的车声越驰越近,不远处,伴着堆叠雨云里滚动的雷电,四匹龙马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穿破浓密云层,疾驰至这三人眼前。
马车中走出一个笑呵呵的老头,他看到那形容潦草之人,匆忙掀袍踏下马车,几步走近那人身边,低头颔首,恭敬行礼。
那犯人昂首,伸展胳膊,老者便自觉从手中变出件银白华服披在他的身上。几下拾掇,老者泪水盈眶。
那人瞥见,轻叹了口气,神色中的傲气也不免收敛了几分,颔首言称:“辛苦丞相了。”
却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声,激起了老者心中满满的欣慰之情。他暗道:九皇子多年的苦没白受,心智城府、待人处事确比之前成熟了不少。虽道傲气依旧,不比赑屃、囚牛待人处事,春风化雨。但一想,傲气嘛,龙宫之中,其他的主子,哪个没有?且再看看,再行春风化雨之道。
暗自思定,丞相玳瑁跟在东海九皇子螭吻身后,钻进了马车。
辘辘声渐远。两位天兵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其中一个道:“离开幻海寒狱不过两日,身上冰霜不及化尽,就一如既往地猖狂。我看啊,这龙子,迟早一日会把自己作死。”
另一个轻拍同伴手臂,小声道:“天宫与龙宫表面上不至决裂,任他人起起伏伏,我们却终年如一日。世上事瞬息万变,岂容我等妄议?别哪天被人知晓了。……回去复命吧!”
两人窃窃私语一番,手握银枪,自回去尽忠职守了。
(三十九)
澹云殿外。
守门将领向囚牛拱手行礼。
囚牛问道:“还没醒吗?岐黄仙官可来过了?”
旁的一人禀道:“来过了,岐黄仙官道,这位姑娘身体已无大碍,不过多久便会醒了。”
“你把本宫的话与岐黄仙官问了吗?”
“是。”那守卫禀道:“仙官道这姑娘的灵息似有若无,乃灵力阻滞、未能疏通所至。恩,至于真身,岐黄仙官说只能问问十三阎殿或南斗星君了,他负责的不过‘望闻问切’而已。”
旁的随侍忿忿道:“那天宫呆的人,个个都狂妄,竟然不把殿下的问话放在眼里。”
“岐黄所言并非敷衍。况,天上地下,岐黄医术无人能出其右,他肯卖我这个面子,多次前来问诊,龙宫上下人等应一律礼遇,尔岂可妄议?”
“是、是。”
“你们守在门外,不必跟随。”
囚牛已半月有余未曾收到狴犴的消息,催缴的书信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半点回音。
昨日九弟螭吻刑满,今日一早龙母便派了丞相去接,此刻母子俩相聚霜月殿叙话。因螭吻对着绘制的殿名匾额发愣,龙母猜度他不喜“霜”“雪”等冰冷字样,招呼一众人等将布置好的家具行李统统搬到赑屃居所碧潮阁去。囚牛不喜螭吻作为,坐在殿中陪娘俩说了会儿话,后借口公务繁忙,出得殿来。
想起前两日收留的陌生女子,遂过来盘询盘询。
打开殿门,哪想那女子早已苏醒,坐在床上、拥着被,不知想些什么。
囚牛思及开口,那女子听到动静,缓缓偏头瞧来,欲言又止。
“姑娘醒了。”囚牛率先开口,笑言道。
温润如玉的声音卸下女子心头一丝防备,她轻微点头,目光带怯。
(四十)
且说螭吻回到龙宫,龙母宝贝非常。可无论龙母如何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螭吻表现总是淡淡,不似以前那般依赖。
“关在寒狱多年,心性难保大变。”龙母心中暗道,又见螭吻消瘦清寒,三百年来定遭受了不小的苦楚,内心涌出几分心疼难过。
婢女双手奉上一件通体黑紫的长鞭,龙母接过,“先前你大闹一场,长曜神鞭被天宫收缴,如今天界物归原主。”她递予螭吻,叮嘱道:“武器切莫离身,记住了,绝不可再滥用生事!”
拳拳慈母之心,谆谆教诲之意。螭吻不似以前吵闹,耐心倾听,柔和了眸光。
螭吻倏忽展颜,笑道:“母亲,儿子没事。儿子见到母亲心中欢喜,只因刚刚回来,身子困乏,精神难免有所不济,叫母亲忧心了。”
龙母愣了愣,良久,笑叹一句:“……小九儿长大了。”她握住螭吻的手,拍了拍,“既如此,好好休息,睡上个三天三夜也无妨。待你父王回来,举凡龙宫上下皆为我儿接风!”
幼时的螭吻如小小火炉,抱着烫手,从来不畏严寒。而今手掌冰冷,结了霜一般。龙后云秋 不免又是一阵伤怀,“……母后叫仆下拿些龙炎珠过来,这样暖和些。”
螭吻浅笑宽慰,“有劳母亲。”
龙母欢喜地下去,走了几步,略显踟蹰,停驻脚步。
“九儿,如今你回来,那些不好的前尘往事须尽数忘了,”她偏身说道,“说到底,那些人再亲,也只是外人。你大哥才是你的一母同胞。母后的指望,不过膝下孩儿皆能平安喜乐……”
螭吻未曾反对,他望着龙母,微笑说道:“……母亲不必挂念,儿子知道的。”
龙母浅叹,拭去眼角泪花,走出宫门,吩咐众人将行李、家具搬到碧潮阁去,吃穿用度一一安排妥当。
螭吻含笑神态复归寂寂,躺倒,软和被褥如同静谧港湾,又犹如藏匿凶险的暗海,天旋地转,海水深深淹没头顶。
手臂枕在脑后,眼睛凝望帐顶,片时,少年沉沉阖上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