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酉时转戌时之际,螭吻遇害,适时,晚霞退却、万物朦胧。
东海入海口留有多位夜叉把守,龙子交谈,夜叉受训目不斜视,封闭耳识。戍时晚宴,编钟敲响,李艮受邀赴宴,不少夜叉匆匆换防,换防间隙,岸上已不见龙九身影。宴席过半,夜叉们吃了喜酒,昏沉了须臾,也不过闭眼睁眼的功夫。龙母连同狴犴缓步而来,片时,岸上便响起了龙母的惊叫声。
据传,其时濡濡血水流入海中,鲜血染红海面,血腥味浓重异常。而在此之前,值守夜叉,未有一位发现任何异常。
白苎规矩站立,忍受龙父锐利审视。
龙父负手踱步,打量许久,方开口问询:“你,不是凡人吧?”
白苎微欠身体,恭敬道:“小女子隶属人族。”
“哦?隶属人族?”龙父不恼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都会些什么术法呀?”
白苎轻喟,拱手道:“雕虫小技,哪敢在大家面前妄称术法?小女一介凡人布衣,早年为了生计,粗粗学了些龟卜莁蓍之术,略懂些延年益寿之道。往日只敢混迹于凡界街头巷尾,却是见笑。”虽谦称自个儿毫末之技,说来却不见慌张,甚是从容。
“姑娘仪态落落大方,依老朽看,可不是什么凡界布衣啊……”龙父步态踟躇,忽而转身落座,笑言道:“老朽未知凡界街头巷陌,卜算之道。就当为老朽开开眼界,姑娘,今日能否卜上一卦?”
“民女毫末之技,唯恐难登大雅之堂……”
“诶,此言差矣……”
白苎沉默一瞬,开口正要再说些什么。赑屃缓声道:“父王,叶姑娘所谓莁蓍,不过街头凡人测问吉凶的障眼之法,糊弄凡人,混口饭吃尚可,又有何本事探听神仙命途?请父王看在叶姑娘年岁尚小,饶恕其妄言之罪。”
龙父冷冷一笑:“不过闲言玩笑几句,倒惹得你如此袒护。”
赑屃行了一礼,遂退居一旁,闭口不言。
白苎抬眸:“承蒙殿下看得起。小女便献丑了。唯恐技艺不精,冲撞了陛下,望请殿下先饶恕小女不敬之罪。”
满座皆惊,抬首互视,因龙王威严,却不敢妄议分毫。
关于此案,东海臣民大多揣测,或系三界之间或四海内部争端缘故。眼前少女不慎卷入其间,此刻老老实实回忆当时情景,装作半点不知,撇清嫌疑,是为明智。何以为自己招揽这等麻烦?出这样的风头呢?观之容貌打扮,左右不过及笄之年,许是未经世事,不知如何应对。龙王承受丧子之痛,疑心深重,见谁都有嫌疑了。哎,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凭她,能害得了谁呢?底下人揣测纷纷,不少人摇头惋惜。
另有少许人,或面露好奇,或垂首不语。不知在场之人,会不会有人,因明了此案干系,怀中惴惴、忐忑难安呢?
丞相玳瑁接收睚眦示意,近前禀告:“陛下,此女乃是人族,当今人族又有何本事?只怕贻笑大方。不若……”
敖璋摆手,气定神闲般笑道:“许久未接触凡界民俗,略微听听、看看,倒也无妨。”
玳瑁走到下首,问:“姑娘,需要哪些卜卦用具?老朽吩咐底下人备来。”
白苎垂首恭敬笑道:“有劳相爷操心。吃饭用的家伙什儿,小女自然随身携带。”
她抬起叠放小腹的双手,从袖中掏出一枚手掌大小的八卦盘。卦盘不知由何种材质雕就,通身黑红,边沿攀援细小枯枝藤蔓,暗沉沉的如同一锭不起眼的木块石头。
白苎双唇碰触,轻轻吟诵什么,卦盘泛起红光,少顷,那卦盘“咚咚”地发出声响,宛若死人忽而有了心跳。
红光荧然,那看上去枯死的藤蔓恢复生机,快速生长,挥动嫩绿枝桠。金色灵力泉水般,顺着卦盘纹路潺潺流动,少女轻抬素手,一滴鲜红血液迅速没入道盘,液体渐而分散下沉,恍若血红飘絮……随之,一幕幕残影飞快掠过众人眼前,如镜映照,似水泠泠——那肆意大笑的、纵云气上九霄的、被天帝降罪关入寒狱的,不正是龙九子螭吻吗?
卦盘映照龙九大致生平,飞快移动至数天前场景。
赑屃、螭吻分开之后,呈现的便是朦胧天色与空无一人的海岸。龙子螭吻尸身忽而遭人抛落,在幽蓝天幕下,一动不动。满座寂然,画面中不见凶手任何蛛丝马迹,似被结界笼罩,在其间行凶。已在意料之中——众人不免慨叹。
不多久,龙母、狴犴缓步前来。最后一幕画面,是龙母怀抱着血淋淋的爱子,悲切恸哭的背影……
底下臣民不由拾袖抹泪。
敖璋脸色惨白,反应却大为不同。他踉跄站起,满眼不可置信,动作间碰落杯盏,也恍若未闻。
他看着此番技艺,喃喃道:“长界虚空?天底下,怎么还会有人……”众人听他低声轻语,皆不知所谓,唯有白苎冷然的眉目略微抬起。
卦盘之上,流光溢出,藤蔓四处疯长,恍若红蛇挥舞,捱到白苎身体,又慌忙止步,漫漫挥洒,延伸至其他方向。红光靡靡,藤蔓枯干断裂,断藤悠然漂浮半空,掉落在地,仓促间组成长长短短的卦象。
“姑娘,可否借道盘一观?”玳瑁见龙王反应,连忙出声问询,征得同意,遂将八卦盘呈予敖璋检视。敖璋审视白苎一眼,低头端详。但见手中八卦盘,盛于掌中,只合掌心大小,样式古旧,盘身玲珑,材质剔透,红如玛瑙,其间夹杂少许暗红絮状之物,应是巫觋血液沉积。上头阴刻远古伏羲氏留存之先天八卦纹样,因年代久远,符号文字已不甚清晰。
敖璋低叹:“方才,若老朽未曾看错,那是远古文字。姑娘,能否明示,那是讲的什么?”
“回陛下。”白苎低垂颈项,“卦象曰:‘灼见夏台日,曾照升自陑。安知羑里月,不照逾孟师。’”
“词句倒是浅显易懂。流光易逝,沧海桑田,饶是神族,也终有尽时。上苍,是叫我等不必执着?”敖璋望向白苎,眸光殷切,似期盼着什么。
白苎默然,而后回道:“上苍之言,小女不敢妄解”。
赑屃抬起眼皮,望了眼不远处的“叶微”,眼神漆黑深邃,只一瞬,黑色睫羽又慢慢垂下。
“卜卦之人授权于天,天道所言,焉能不知?此卦,老朽倒有一解。”龙父哂笑,悠然道:“天道所言,乃‘敬天命’,孤偏要‘穷尽人事’。”
他一字一顿,仿若感叹怅惘,又似不服。敖璋累极。他慢慢走下座椅,走到赑屃跟前,问道:“说说吧,你与小九分别后,你去了何处?分别前,又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赑屃漠然道:“九弟打趣了一句儿臣与叶姑娘,而后便分开了。儿臣遂往西行,于滨海乡镇暂时歇脚。”
“哪个乡镇?哪里落脚?”
“集云镇,来客居。那是儿臣常去的地方,认识儿臣的不少,父王如若不信,大可派人查证。”
囚牛长叹一声:“父王,九弟遭逢大难,我们作为兄长,自然是悲痛万分,若有助于揭开真相,还九弟公道,我等定知无不答。可此事,定然与赑屃无关。他是个什么性子,父王您还不清楚吗?”
敖璋轻轻瞥了囚牛一眼,负手端详赑屃。透过他的脸庞,敖璋不合时宜地遥忆起彼时星夜、清风湖畔,那个相貌轮廓俱已模糊的女子。
是夜相逢,鄱阳湖畔,习习清风,星陨如雨。
小岛般大小的陨星坠入湖心,大声如雷。炽热白气翻滚腾跃,火光赫赫直捣琼霄,经久不熄。湖床内陷,湖面蒸腾,水气弥漫,流水倒灌陨坑。好一阵轰鸣,那颗不期而至的天外来客终于不再躁动。
那番景象,连看惯洋洋大观的自己,心湖之中亦不免泛起阵阵涟漪。
众生悄然蛰伏,而她,彼时便站在五丈开外,温柔娴静,不声不响,投注盛景的黑眸洒满星光,两人仰望宏景,待一切重归静谧,才发觉原来伫立湖畔观景的不止自己一人……
他浅浅叹息,赑屃这个孩子,在众兄弟之中,性情最显温和。面对众人的轻视欺侮,从来淡笑揭过,不会正面冲突,更不会找长辈告状,包容有礼、进退有据,像团怎么击打也打不垮的棉花。
九子之间各有冲突,分别以睚眦、蒲牢为首划分两大阵营,搅得东海如一盆浑水。令他吃惊的是,不被他看好的赑屃却能同时得到睚眦、蒲牢的爱重,两不相帮亦能落得清静,连最别扭的小九也会向他请教诗词,不由叫他对这个孩子另眼相看。
赑屃出生后,全身无片余鳞甲,由于某些缘故他并不待见这个孩子,如无玳瑁护佑,这个孩子活不过几日光景。
玳瑁将他照看得甚好。少年赑屃虽未承继真龙之身,却出落得清隽内秀,观其才智品性更是上佳。四海龙族子嗣凋零,他有意好好栽培,只盼他日,他能对东海治理有所助力。
东北角正有座空着的寝殿。每逢八月十五,潮水倒灌钱塘,恢宏大观,观之,最能激发人之壮志豪情。他有意将那所宫殿安排给他。未曾想,龙后出来搅局,要去那所寝殿,送给小九。赑屃当即也道,喜欢西南方珊瑚丛。说自己便是在珊瑚丛中降生,珊瑚众生对他有护佑之恩,乞望父王恩典,倘若要分派,希望搬到那处去。再者,珊瑚海瑰丽幽静,最适合修书立著、静养心性。一番话说下来,自然而然、无懈可击,一面表示承情,一面退居一隅,隐晦表示自己不会争权夺利。
后真如其所说,淡泊处世,日日枯坐西南一隅,研习符咒术法,参悟佛理,成年之后更是经常游学在外,很少参与到东海政事中来。
是避祸蛰伏?还是无意相争?观其小小年纪,便开始叫自己这个久经风雨的老父亲看不清、摸不透了。
龙父思虑间,满堂寂然,针落可闻。
赑屃眸光低垂,不曾看清龙父眼神几番变换,然而,姗姗来迟的龙母看得清楚。她静立片刻,不禁冷笑,当下一拂衣袖,进得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