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到他了,夏青庭。
萍芳里的大堂于进门处设了假山瀑布,冲荡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溅出水花来。
店内设置如其名,绿化很是得当。且包间不是以墙作隔,而是一绺绺爬山虎,从房顶上嗫嚅而下。“墙”角堆积些石头,泥土组成的分隔坛。
“要点什么?”好像一睁眼闭眼,只是一瞬间,夏青庭又站到了眼前。
叶南泉坐在班长旁边,班长旁边坐着班主任老田,老田的正脸正对着爬山虎帘。
夏青庭用右脚支撑着,左脚后跟翘起,不断地点抖着;后背倚靠着每一间都有的柜台,里面会装些补充的碗筷与一次性手套。
吊儿郎当——明明是作为服务员,但白色衬衫角却有一边耷拉出来,其它部分别到了黑色裤子中,竟还一眼便可认出高低不平;神色严肃又默然,又突然一下抬起手来挠了挠耳背。
老田先开了口,“快快快!孩子们,看看你们还要吃点啥,菜单传着看一下!”
班长立即站起来接话道,“我先说了,我要吃荷叶鸡!反正老田请客嘛!”
“好!勾上勾上!”
夏青庭,不!只是长的和他一样的人,转身跑去了对面空的包间坐着了,然后腰往前延挺着趴下了,头扭到了反面,叶南泉不再看见。
偌大个圆桌,顿时气氛热闹起来,卷毛,那个借英语周报的,想起来叫张文,紧接着哗一下站起,用双手交叉指点,比划着,“怎么能让老田请客?今天作为老田的课代表,我不得请大家喝酒咯!”
“哎,你说什么话。”
“尽兴了吃,吃的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么年轻。”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
叶南泉是最后一个拿到菜谱的,等到他拿到时,上面竟真还被不客气地多点上好几个菜。尽管此时桌上已陆续摆上了几个预订的菜品。
“服务员,服务员!” 老田脖子勾的长长的,手臂也是。
久未有人回应。
“哎,真是的!这么大的餐馆,怎么连个服务员也没有?”
“啊呀,老田!我们这些人不永远都是您的服务员吗?”于老田对面的男人答到。
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又此起彼伏地笑起来,笑声能够吞的下一整个房间。
“我去吧!老田。”叶南泉附和漏齿笑着,随后起身接过了菜单簿,走出笑齿缝间。他能感受到几丝目光落于他身上。
走近一看,对面的服务员,背部已轻轻耸动着,那只看不见的手臂直伸着搭在桌子上。
他的棕色发丝交叉着,透亮着,作头皮的装饰;肩部的衣料遭到了褶皱,拉扯着,手腕突出的圆骨包得以漏出。
“夏青庭……
……
夏青庭……”
他轻轻喊道。
被唤作夏青庭的人似是察觉到什么,掂量了两下头,转朝了另一侧——叶南泉的一侧。但眼睛仍闭。
这是夏青庭不错,他想到。是梦里的那个夏青庭。
睫毛很长,鼻尖微翘,唇线清晰,皮肤略显干燥,颚骨转弯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几秒,他猛地睁大眼睛了。
紧紧地死盯着叶南泉,像一只看到老鼠的猫。
“夏……青庭?”拿着菜簿背着手,他一下子没想到,后退了几步。
“你tm谁啊!?”
瞳孔一下变黑了许多,趴着的人“当”地站起,椅子由于被推攘地向后撤发出了巨大的划地声。
“啪”的一下,走过旁边去,抢走了手上捏着的菜簿。
“呵…”
“?”
莫名其妙。
不!他不是夏青庭。如果在画展没有看错的话,他是画展的那个人。
肩边的风呼啸而过,他拧着眉毛拉开了凳子,挂着嘴角生硬的微笑。
“叶南泉,你怎么除了发型一点变化也没有啊!太好认了吧!”旁边的班长搭腔道。
“我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语言先行了一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还是这样?”
叶南泉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结果另一边的人又惊诧地问道,“叶南泉?”
“你和高中时候一模一样。”
“谢子安?”
“我靠!好兄弟,你还记得我。”语速不扬不抑,声调不惊不波,即使说着相同的话。现在的谢子安,反倒更像匹老马了。
“长颈鹿,你不是去北京发展了吗?怎么回来了?”
“哈哈哈没啥,还是家乡好在。”
怎么可能没事还会主动强调“没啥”呢?但叶南泉还是止住了。
“诶,李高杭今天怎么没来?”
“不知道,我好久没有和他联系过了。”
这句话叶南泉说的轻巧,谢子安反倒愣住了。
又接着回答到,“等聚会结束不得好好讨伐他。”
不是班长,老田反倒勾过头来插话了,“我记得你们三高中玩的最好。叶南泉,怎么看着你一点变化没有?谢子安,倒是看着成熟了许多。
李高杭呢?那时全班就他最吵。明明开始看着怯怯懦懦的。”
老田一讲起话来,就不知何时停下了。也不用管去回他,因为班长完全融入了进来。
“是吧是吧!叶南泉一点变化也没有。……那个时候……”
说完,往脖颈后拢了拢自己的长发。
老田也紧接着顺了一把发根花白,但发尾仍乌黑的碎发。
此时的桌上菜已接近摆满,却无人动筷。
还有几个人没有找到话茬的,有低头搓着筷子的,有抬着头四处寻找话茬子的,还有时不时看一下手机,然后插话两句的。
“菜都齐了,快吃吧!”身旁片刻的安静后,突然老田传来一句。
稀稀拉拉的筷子与碗搅动的声音才响起。
[18:38]
何处的信息将屏幕撑的亮起,他意识到已经过了很久了。
也好久没有见到如此丰盛的一顿晚餐。
此刻,满桌的香味取代了眼前的时间,更是取代了某个角落不时还传出的声音。只尽情地考虑着想吃什么,应该吃什么。
但是,当那个声音传出的时候还是落入了他的余光。
——一片叶子遮的刚好,遮住了其中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平静地好像不会滴出一滴水般的干涩,“这是送你们的杨梅汁”。转向身旁的推车将一大瓶深紫色的液体平稳地端到了桌上的缝隙。
许是被教训过吧,那耷拉出的衬衫角被塞了进去,但是还是很明显地与周围膨出的明亮不同,那是一部分褶皱的,紧贴皮肤的,阴暗的材料。
叶南泉还是没忍住,在“夏青庭”俯身的时候瞄了他的脸,却没想与那人猛然眼神对视。他感觉到自己慌忙地移开了眼睛,然后在不知觉之时将筷子夹到了自己不喜欢的面前的菜上。
直到推着推车离开,他才又将目光投向离去的服务员。
“认识?”谢子安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
“你还是那么奇怪。”
“确实。”
他不擅长做解释。以前是因为害怕冷场,现在就是纯粹因为懒得去解释。换句话说,他对人际交往的实战还是小白萌新。
看到谢子安以很小的动作微微眯了一眯,嘴直观上看更细长了,他便很清楚对方瞬间的想法了。
无论坐下来后认出对方之后双方回忆了不知多少过去的事,他始终知道谢子安的心境已经变化许多了。知道他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了。
溪流会分为不知多少岔,马路不知还会分为多少股,命运会和他们一样最终以汇合的形式出现吗?
他不知道。
所以一场喧嚣过后,在吵闹着去KTV时,他从头至尾并未想过答应赴往下一场同样的喧嚣。
而也有许多人选择了沉浸,也有一些可能是出于利益。
但是他知道,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舒适区,他不愿意跳出,至少是现在。一家木工店,沉浸自己的许多年,从无到有,他并没有觉得是在浪费光阴,起码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已经几乎没有人了,除非路过烧烤店。
绿的,黄的,红的灯,连同红绿灯,更耀眼了。几乎成为了视野中的全部。
“诶,叶南泉,等等!”
“谢子安?怎么了?”
“那个……呃……”谢子安面容的阴影出现在了视线中。那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或许只是因为没见过处于阴暗处的这张脸而已。
“有点难说出口……”
“没事儿。怎么了?”
“那个……可以借我点钱吗?”
那是一张难堪的,尴尬的,扭曲的;同时又是一张理所应当的,流畅的脸。
“你要多少?”
“三十万。我妈她生病了。你应该也知道,我……有点困难。”
叶南泉感到自己的脸也控制不住变扭曲了。他变本加厉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你卡号发给我吧。但我能力有限,最多三万。”
“谢谢,谢谢”,不知为什么,那张脸好像变得更难堪了似的,周围的灯射到了他的脸上,也增添了丝诡异。“我回去微信上会跟你说明情况的”。
随即,手突然被握住了,温热导入了自己冰凉的手。“真的,好兄弟,我记你一辈子”。
不知为何,现在他才看到谢子安头上的一丛白发,可能是因为在右耳鬓吧,吃饭的时候刚刚被遮住了。
两个人分开了,他向前走了一段路。消息来的很快,许多条来自长颈鹿的备注的语音一下子列了整个屏幕。
但总的大差不差,具体说了一下他现在的处境是如何凄凉,又是多么地感谢自己雪中送炭。
一路过的异常慢,就算是刚刚才去的卖米浆粑粑的小巷子,此时也是空荡荡的,只剩下宽路两旁被各家的墙独立分隔开的居民楼。连排污口的污垢,恐怕也早就急匆匆的从露出的一行一行的缝隙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