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屋顶上,裴序看到晏淮玉盘腿坐在桌案前,闭目凝神,手中掐着手决,仿佛在念着什么。香炉中有香烟袅袅升起,缭绕在他的周围,显得他整个人超脱尘世。
他们相隔有些远,可那人念叨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像是婉转而神秘的古老曲调,尽管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可让躺在屋顶上的裴序,只觉得满天星辰仿佛都降落下来,与他近在咫尺。在这低语中,他感到自己变得异常轻盈,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在国公府内四处游荡,然后顺着小门飘出,穿梭在雍京城的大街小巷。
“阿序,阿序!”耳边突然响起了焦急的呼唤,裴序猛然睁开眼,心中迷茫:“这是怎么了,我睡着了吗?”
星空依旧,他仍躺在晏淮玉的屋顶上。裴序捂着头坐起来,只觉得脑袋眩晕的很,甚至有些想吐。
“刚才那是梦么?”他心中自问。
“阿序,阿序!”杞红晴的声音又忽远忽近地传来,
裴序甩了甩头,逐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担忧的杞红晴,问道:“我,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
杞红晴见他终于能说话,松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急切:“你刚刚像变了个人一样,怎么叫都不醒,吓死我了。”
裴序轻描淡写地回应杞红晴的担忧:“我不是躺在这儿吗?还做了个梦。”
但杞红晴的脸色却异常严肃,她坚持说:“没有!你刚才的样子很不对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像你。”
裴序更加困惑了:“变了个人?什么叫不像我了?”
杞红晴尽力模仿裴序刚才的表情,眉目舒展,双眼微敛,眸子放空,嘴角微微上扬:“就像这样。”
裴序看着她的样子,道:“这不就是个普通的表情么?”
杞红晴崩溃放弃,道:“哎呀我模仿不来!但是就是不一样,你那样子,感觉……很慈祥。”慈祥的有点渗人,甚至还看了她一眼,让她回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脑子里全是方闲从前跟她说过的祟魂志怪话本。
慈祥?裴序心中充满了疑惑。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你这是想在我房顶上过夜吗?”
裴序和杞红晴闻声瞬间警惕起来,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呵,我可不像你一样好身手,只能让我的纸傀邀你下来了。”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们听出是晏淮玉。
裴序低头一看,瓦片上还真是晏淮玉的纸人。不同于之前的那个,这只小纸人脸上除了两点还有嘴巴了,怪不得能说话。
小纸傀传完话后飘下屋顶,另外二人也紧随其后。裴序身法轻盈,落地时悄无声息。
杞红晴知道晏淮玉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便不再隐藏。两人进入屋内,裴序坐在桌子对面,而杞红晴则向晏淮玉行了一个礼,然后跪坐下来。
晏淮玉随口道:“你家的护卫都处理好了?”
裴序摆了摆手,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疲惫:“别提了,裴策回去就把江天和江荒二人调回三江城了,说是要给我重新安排几个。”他顺势瘫坐在桌边,单手支着头,继续说道:“别了吧,我现在身边就剩下江玄和江宇了。”
最初,裴序并不了解内情,以为他们都姓江,可能是一家人。但今天明白了,他们真的只是恰好同姓。
也是今天,他从裴策口中得知了裴家的往事。约莫几十年前,丰国内乱,裴家依靠在三江城的水运生意积累了大量财富。在国家危难之际,慷慨解囊,支持当时逃至三江城的皇帝募集兵力,购买战马。
内乱平息后,皇帝陛下重返雍京城,对有功之臣进行了丰厚的赏赐。但裴老家主却婉拒了荣华富贵,表示自愿回到三江城从头再来。他还提到了自己的孙子有志于仕途。
按照当时的规矩,世代为商的家族想要通过科举进入官场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如此,老家主还是向皇帝陛下请求了一个恩科名位,表示如果孙子有真才实学,就让他一试身手,若是考不上,也就算了。
这位孙子,正是裴序现在的大哥,裴策。他没有辜负家族的期望,考取了一甲的名次。
总之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江天今日借着外人势头,落井下石自家人的作为,只怕回到三江城也另有责罚。
屋子里静了许久。
过了一会晏淮玉才问道:“三更了,小郎君这么晚找我是做什么?”
裴序反问道:“三更了,你还没睡觉,不就是在等我来么?”
他接着道:“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晏淮玉笃定道:“是昨天晚上你救的那个祟魂。”
他昨晚又一直在暗处观察了整个过程,自然能推断出裴序这次想问的事。
裴序呼了一口气,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晴娘的身边便多出了一个小人。这人还是一副自言自语的呆滞模样,两眼放空地蹲在桌面上,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裴序皱着眉头说:“这个祟魂自从我救回来后,就一直这样恍恍惚惚。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恢复过来。”
晏淮玉双手一笼,衣袖堆叠在身前,他略微仰头闭目,似乎在回忆通过纸傀看到的情景,然后缓缓开口:“我记得你到的时候,这个祟魂已经被黑玉珠吸收了不少。”
裴序疑惑地问:“黑玉珠?那是什么东西。”
晏淮玉耐心地解释:“你应该也知道司祟府之中,司直皆会佩戴珠穗,他们以不同颜色的穗子区分品阶,但最关键的其实是穗子上的那颗黑色的珠子。”
不过毕竟也没有仔细瞧过,其中的玄机他并不是很明白。他继续道:“那颗珠子似乎可以把祟魂吸纳其中,然后统一交到司祟府处理,至于怎么处理,我目前还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瞧得裴序与这个晴娘一副失望的模样又道:“不过……我布的纸雀,曾听到路过的司直抱怨黑玉珠处理太慢,他的交上去后久久不能归还。所以这珠子,或许……”
杞红晴眼前一亮道:“或许还没来得及处理!那,把珠子拿出来,是不是就能把祟魂被收走的部分放出来。”
“应该可以,对你们来说,拿出来试试总比现在无可奈何的好。”晏淮玉道。
裴序一拍桌子,坐直了身子,决然道:“那我们就去拿这个珠子!”
杞红晴紧随其后,附和道:“嗯!”
晏淮玉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那可是司祟府……”
言下之意,你们两个一个来历不明,一个祟魂,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裴序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他这个人,怕只怕没办法,现在有了,怎么都要全力一试的。
晏淮玉审视着裴序,认真地问道:“你确定要去?”
“嗯!”裴序用力点头回道。
“既然你心意已决……”晏淮玉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回到卧房。不一会儿,他拿出一样东西,重新坐回桌前。
裴序看着放置桌上的一把短剑,这剑只比他小臂长一些,剑鞘和剑柄都是黑色,上面布满古朴的纹路。晏淮玉示意他拔出来试试。
裴序拿起剑,轻轻一拔,剑身在烛光下闪烁着寒光,光滑如镜,映出了他的面容,显然锋利无比。
“我昨晚观察,你似乎没有合适的武器。这把‘袖雪’就暂时借给你。”晏淮玉介绍道,“乾坤袖间雪,一点指上霜。这是它的名字。”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要记得还。”
裴序爱惜地摸着这柄短剑,这个长度,藏在袖中挂在腰间都很合适。他突然想到什么,问晏淮玉道:“对了,我刚来的时候,你在念什么吗?”
晏淮玉的反应出乎裴序的意料,他突然转头,深深地看了裴序一眼,然后才移开视线,平静地说:“没有。”
回想起刚才那阵奇妙的晕眩感,这人却说刚刚没有开口,难道真的是他在做梦?但晴娘又说他并没有睡觉……
“行吧”他转头看向晴娘,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道:“晴娘,你有什么要问的吗?这位晏郎君知道的可比我多。”
杞红晴见裴序都这么说了,带着一丝犹豫问道:“你怎么会这么帮我们呢,我们……”她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明明非亲非故。”
怨不得她多想,阿序跟他相识也就这几日,怎么就又是纸傀相护,又是宝剑相赠。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若是被司祟府逮住了,也许还会供出他来,他难道就不怕?
晏淮玉听了这话,心中久违的感到有些不舒服。“我们”,这个字眼,在这里听起来有些刺耳。这祟魂认识假裴序的时间也不比他多几天,就用“我们”来质疑他了。这个问题,莫名让他有些不悦。
但他面上却带着微笑反问:“难道你与裴序有亲?有故?”
看这小姑娘刚刚进门行的齐礼,显然初见时的裴序就是跟她学的礼数。如果他们认识的久,肯定早就被裴策发现并纠正了。
现在想来,他们应该认识的时间不长,假裴序之前在雍京城中出事,就是被送到了昌平镇休养。
他因为换魂的事对这个裴序还算上心,那段时间昌平镇有报过异常,让司祟府派人过去查探。那次的异常说的是昌平镇连日反常的雨,再由此想到昨晚的蹊跷大雨。
这其中关联,不言而喻。
他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你应该也知道,我与裴序是因为被歹人迫害,才变成这样的。我们这种普通人,本应远离司祟府的纷争。但裴序作为我的挚交好友,他要帮你,我自然也不会多言。可你现在却说‘我们’。怎么,你这个几百年前的祟魂,与他的关系,难道比我这个和他同生同长、年岁相近的人更亲近?”
裴序哑然,心中五味杂陈。挚交好友、同生同长、年岁相近,这些词汇似乎与他们并无关联。他捂着脸,心想晏淮玉怎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这些直白的话语虽然刺耳,却是不争的事实,让杞红晴无法反驳。她一直明白自己的事与裴序无关,却因私心想要依靠他找到方闲。
可裴序一直不遗余力地帮助她,甚至当初在昌平那口破井里,要不是阿序出现替她遮掩,她早已被司直收服。
现在又为了这个,与她可能有关系的祟魂,深夜来请教朋友,他的朋友也耐心解释,宝剑相助。她还这么自作主张,非常无理的质问对方。
杞红晴心中愧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鼓起勇气,艰难地说:“阿序,我…是我私心杂念,想着阿序你这么厉害,可以帮我找方闲…”她声音哽咽,“司祟府,不用去了,我自己可以去。这段时间多谢你收留了,晴娘无以为报。”
“没有没有!我从没这样想过。”裴序急忙摆手,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困惑,“我可以跟你一起找啊,不麻烦。”
“你自己去司祟府?怎么去,下雨把他们淹死吗。”晏淮玉揶揄道。
杞红晴辩解道:“我可以……可以……”但她发现自己除了下雨之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绝望中,她哭了出来,抽咽着说:“呜呜哇……我怎么这么没用,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我救不了方闲,我还辜负了阿序,我怎么变得这么坏,这么坏。”
裴序见晴娘失声痛哭,愣了片刻,赶紧从身上翻出小帕子递给她,连忙劝道:“不坏不坏,你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不是你的错!没事没事,我们可以一起找方闲。”
晏淮玉不嫌事大,继续道:“你怎么会什么事都做不了,这不是挺能哭吗?这次不下雨了,想改用你的眼泪淹死那些司直吗?”
裴序觉得头疼不已,急忙说:“求求您真的别说了!!!这姑娘年纪还小!”
他转头又对晴娘哄道:“晴娘子快别哭了,再哭外面真要下雨了。”
闻言晴娘果然停了下来,却还是有些抽泣地说:“阿序,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去,大不了,大不了……”
“大不了一死,可你本来就已经死了。”晏淮玉无视裴序对他摆动的双手道。
良久,晏淮玉才叹气道:“有些时候太过矫情,其实也是在给别人添麻烦。毕竟世上就是有裴序这种烂好人,爱助人为乐。”
裴序正要反驳,听到后一句又松了口气,心道:“这人终于收了神通了。”
似乎是意识到了晏淮玉隐藏在冷淡语气下的劝解之意,杞红晴没有再和他争辩。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壮汉,阿序帮他是为什么——显然什么也不是,但他还是帮了,明明白天还跟着别人对他使绊子。
她又想到第一次见阿序的时候,这个不大的少年趴在井口,对她那时不好的样子,没有丝毫嫌弃,一直轻言细语,还一直帮她……
晏小郎君只是想让她知道,裴序可以帮她,但她不要觉得这一切就是理所应当。
杞红晴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她没有权利替裴序处理他的人际关系,更不应该质疑他所信任的人。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小声道歉:“对不起……”
晏淮玉原本眉头紧锁,冷言冷语,听到杞红晴的道歉后,却意外地露出了笑容,赞许道:“嗯,知错能改,这小姑娘性子还真不错。”
随即,他转向裴序,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你们二位,这是打算在我这里过夜?需不需要我让齐管事……”
裴序霎时想起刚刚敲过四更,对方这是赶人了,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们马上走,立刻走。”
他抄起短剑插在腰上,一手拂过桌面,笼起晴娘与呆傻祟魂放于袖中,对晏淮玉道:“告辞,告辞。”
夜色中,裴序带着晴娘匆匆离开了镇国公府,踏上了返回裴府的路。然而,当路过一条幽深的小巷边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在原地驻足良久,久到连晴娘都感觉到了异样,从袖中飘然而出,关切地询问:“阿序,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裴序的目光紧紧盯着巷子角落的一块破布,脸上露出迷惑之色:“我们来时,有路过这里吗?”
晴娘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啊,我们是沿着城门绕道过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裴序眼中满是不确定:“我……我刚刚,在梦里见过这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