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笛并没有注意到坐在马车上的柳频云,这棵大树下本就停着好几驾出城的马车,绿笛的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柳频云本要再喊一声,忽然生出疑惑:绿笛这是来找谁呢?
正在思考时,人群中慢慢走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孩子穿着淡青交领衫,戴着纱帽巾,背着一只斜挎包。柳频云看见,绿笛自然也看见。她忙走过去用伞罩住人,一手取下手绢来擦着孩子的头发,见那孩子背着的布包也湿了半截,忙将包挽到自己手上来。
柳频云这时才唤道:“绿笛姐姐!”待绿笛讶然看来,她也看清了那孩子的脸,竟然是秋衫!
雨越下越大,绿笛打着伞坐在车辕上,柳频云依旧揣着袖子靠在车厢边缘,笑着打量对侧神色拘束的秋衫:“你怎么打扮成这样?怎么从园子出来了?”
她满脑袋问题,绿笛挨个解释:“庄子的人我都不大认识,少个帮手,所以走的时候就把她也带上了。今儿她是来城里玩儿的,这样方便些。”
那倒也是,秋衫本就眉眼英气,这样穿着,确实就是个男孩子。柳频云还没多看上几眼,绿笛又道:“你怎么一个人就出城了?”四处打量:“车夫呢?”
“在那边喝茶,”柳频云示意车厢里的包裹,“姑娘派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她要去把包裹拿过来,绿笛按住她:“我回去再看,拿出来别淋湿了。”秋衫原本一直垂着头,闻言也悄悄瞅着她的动作:“那现在送到了,你要回去了么?”
要回去么?
怎么可能回去啊,出差当然是要玩够本啦。
绿笛父母是庄子上的管事,自己独有一座院子,秋衫也跟着他们住。听说绿笛的未婚夫也在庄子上,柳频云本来蠢蠢欲动,无奈大雨倾盆,绿笛又不许任何人借伞给她,柳频云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绿笛又问起纪柔远在府中的情形,听柳频云一一说过后——其实柳频云能说什么呢,纪柔远已经把自己的烦闷藏得很好了——她叹气道:“也只好这样了。”她见柳频云不说话,不由道:“既然你也看得出来,那就得时常劝解着呀。”
柳频云自然满口答应,经过之前的相处,绿笛多少也察觉到了她的性格,见状便隔空点了她一下,又摇摇头:“去玩儿吧,难得出门呢。”
柳频云原本不想动,但绿笛这样说了,她也不得不向外走。
一迈出房门,门口却站着个小孩儿。柳频云奇道:“你在等我么?”
秋衫已经换了身衣裳,又变成了她眼熟的小女孩儿。闻言,秋衫朝她轻轻点头:“你跟我来。”
她跟着秋衫走到东厢房——现在这里是秋衫的房间。柳频云原本以为可能是东厢里的一间屋子,一进去却发现东厢三间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进门便是书架,往左看是一架檀木屏,露出床帐的轮廓,往右看则沿墙摆着四面大书架,虽然没放多少书,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最右那件屋子摆着书桌、梅瓶等物,书桌后的长几上还架着一柄黑色长剑,显然,这个小书房有人在使用。
柳频云正觉迷惑,秋衫出声道:“那是辛伯伯的书房。”
她口中的辛伯伯就是绿笛的父亲。柳频云不免意外,看着五大三粗的人,原来用那么纤巧的笔么?
秋衫的语气急了一些:“你过来。”
她绕到檀屏后,柳频云也跟着绕过去。屏风后果然是一张小床,靠窗的地方还摆着一只梳妆台,秋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只小木匣,转身递给她:“这个送你。”
柳频云疑惑着接过来,入手颇重,打开一看,几块亮堂堂的碎银子赫然入眼。
“……”
秋衫道:“就当谢之前的事了。”
柳频云合上木匣,半笑不笑:“不用,一件小事而已。”
她走到梳妆台前,轻轻将匣子放下。
“何况你本来就没偷东西,就算我顺月牙的意思告诉张妈妈,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
其实也说不定,张妈妈现在对她也算不上客气,对月牙更是毫不在意,她无意和大娘争锋,月牙却看出纪柔远的意思,硬要撑那口气,这两天她夹在这两个人中间很受了些夹板气。
但这些事她不打算告诉秋衫。
秋衫沉默片刻,道:“可我也没有用钱的地方。”
“怎么没有呢?”柳频云替她数,“你看你今天就进城玩儿了,出门得花钱吧?绿笛成亲,你虽然小,可也得表示下心意吧?再过两年……”再过两年,说不定你就能离开庄子,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她烦躁且潇洒地一挥手:“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秋衫反问:“你不也一样么?”
“我?”柳频云笑了笑。我首先要想的事,可不是攒钱,而且,她也不是没在攒钱。不过这话没法跟秋衫说,没法跟任何人说。
“你和绿笛从前就认识么?”她忽然问,秋衫怔了怔。她继续道:“我没想到她这么喜欢你,还把你从园子里带出来。”
秋衫察觉到什么:“你也想来么?”进而问:“你在府里过得不好?”
实在不能说好。柳频云俯身半靠在窗台上,遮天的雨下了那么久,天空依然没出现一丝晴朗的迹象。她喃喃道:“……为人奴婢嘛……”
她发了会儿呆,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默时秋衫也没说话,转头一看,秋衫垂着头站在原地,两手攒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什么。
柳频云心想,果然还是不应该说这些话,有些事虽然大家都明白,但说出来总是惹人伤心。她看得出来,秋衫的出身绝不会是园子里的人揣测的渔女,她手上有茧,尤其中指茧厚,这意味着秋衫长期习字。
但这种故事在这里也多了去了,月牙为了向她表示亲近,还悄悄告诉过她,她家里从前也如何如何,结果出了意外,最后迫不得已。月牙还问她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的,柳频云说:“我家里啊,我家里,我奶奶就是做丫鬟的,爷爷是给主子赶车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解放前她爷爷奶奶就是做的这些事。这么一想命运真是给她开了个大玩笑,兜兜转转做回老本行了。
不过,她也不太气馁。毕竟这本书的男女主也活得不怎么样,最后还是靠天外飞仙,不是,天降少侠才迎来大团圆结局。如果有可能的话,柳频云真的很想问问那位少侠,问问他是怎么在认识男女主的情况下活到最后一章的……
柳频云胡思乱想着,余光撇到对面房间的长剑,心想果然还是因为武力值吧。
因为武功高强,所以能够活下来。武功高强……
“武功高强?”
柳频云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喃喃念出了几个字。
“什么武功高强?”秋衫神情有些紧张。
柳频云道:“……嗯,我就是在想,假如我是精通武学,是不是就不用在乎眼前这些事了。”
秋衫神色却黯然下来:“边关有很多武功高强的人,结果都一样。”
柳频云不料她话题转得这么严肃,心中一动,想起方才吃饭时,绿笛说她父母都是纪家大房那边的人,她父亲还跟着纪将军上过战场。难道说秋衫家里……所以绿笛才……
她犹豫着道:“仗不是还没打完么,输赢都不一定的。无论如何,唉——要是我能变成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就好了。”
秋衫冷酷地说:“你不适合练武。”
柳频云怒了:“为什么?”
秋衫真诚地看着她:“习武之人最好是童子功,你已经十岁了,有点晚了。”
柳频云:“……”她郁郁道:“不管怎么样,有武功在身总是更好。”她拍拍秋衫的肩膀:“我在府里是没办法啦,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多去结交一些武功高强的同龄人。”
她表情深沉地明示了一番,然后暗戳戳地说:“然后可以介绍给我认识。”
秋衫瞅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武功高强,要有多高强?”
这个她还没想过,说一巴掌拍碎一块石头好像不太文雅,于是随口道:“至少得来个金钟罩铁布衫吧?还有……”
柳频云把自己知道的武侠小说招式乱说一气,却发现越说,秋衫的表情越凝重。
她有点茫然:“怎么了?”
秋衫摇摇头,正要开口,外头绿笛来找她了:“云儿,你过来一下。”
柳频云只得出去,绿笛拿了些这段日子做的针线给她,说这本是要留在府里的,之前收拾时误打误撞收进去了,叫她带回府里分给小丫鬟们。柳频云见都是小女孩用的,便道:“留给秋衫多好。”
绿笛笑笑:“你倒常想着她。”
“毕竟我们一起挨了打嘛。”柳频云也笑。
绿笛却微笑不言,将手帕香囊们收进包袱里。柳频云带着一大包东西来,次日清晨,又提着一小包东西走。她本以为过不了多久纪柔远又会让她去送东西,不料某个下午,她想起一件事要去找月牙,却被小丫鬟告知:“姑娘让月牙姐姐去庄子上了。”
柳频云听见后微微一愣。也是,对于纪柔远和绿笛来说,月牙还亲近一些。她开开心心接了月牙带回来的东西,半句也没问,从此丢开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