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来源于事故。
蚁生从未觉得如此荒谬的话会这样贴合现实。
就比如现在,原本应该像往常一样在结束营业后躺进不是那么柔软的床上坠入梦乡的自己,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
房间内的另一个人恰巧在蚁生的脑中留下过印象,那是偶尔会光顾他的酒馆的少年,他是在附近学校的炼金系学习的学生,身量不高,稚气未脱的脸上残留着婴儿肥,让人看了就想捏一把。
此时这位不经世事的少年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瞳孔中透出的那丝惊疑仿佛在诉说着“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的迷茫不解,就像蚁生此时也对自己的出现感到茫然那样。
但蚁生向来擅长分析,他随意瞥了眼洁身旁堆积了材料、纸张、书籍和不知名器具的木桌,又很快将视线转向自己的脚下。
“你在偷偷学习黑魔法?”
以笃定的口吻说出这个问句,蚁生看向洁,对方只是抿了抿嘴唇,心虚地偏过头,以沉默回答了这个提问。
好极了。
蚁生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给这个从前在他看来人畜无害的少年打上了一个“?”的标签。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看起来循规蹈矩的乖宝宝背地里居然在研究国王明令禁止的黑魔法,还是这么个在一众黑魔法里也算不定时炸弹的召唤术。
果然炼金术士都是群为了学术不顾死活的疯子吗?想到召唤术与炼金术千丝万缕的联系,蚁生习惯性地卷起一束头发边拨弄边思考着。
大概是突然的变故惊得大脑停止运转,直到此时洁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他重新看向蚁生,紧盯着对方的眼,一字一顿道:“你是魔族。”
打着卷的手指顿了一下,蚁生顺势五指张开向后梳起自己的发,完整地露出了他那张极优越的脸,长长的发丝随着手指的撤离又一缕缕垂下掩住了他的半张脸,在做完了略显夸张的一套动作后,他哼笑了一声:“还不算是太笨。”
被记录在黑魔法里的召唤术当然只会召唤出黑暗生物。
紧张的心绪被蚁生那一连串浮夸的动作一并带走,洁此时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变成了单独和熟悉的陌生人社交的尴尬,并且这个陌生人的举止看上去还异常地怪异。
“你在这个地方是……”
“放心,现在的我只是个普通的酒馆老板。”猜到了洁未完的问题,蚁生打断了问话,摆摆手随意答道。他的注意力此时全在地上的法阵,在蹲下身细细端详过绘制好的纹路后,他抬头看向洁,语气古怪:
“你绘制的不是契约法阵?”
召唤术细究下其实并不归类于法术之列,而是被分类在阵法学内,繁琐又复杂的前期准备让它并不适用于实战中。召唤法阵之下又可细分为契约召唤法阵和普通召唤法阵,前者显而易见是以契约为前提施行的阵法,也是多数人在学习召唤术时的首选。而地上这个法阵,真就只是普通的随便招点东西过来的法阵而已。由于狭小的实际应用范围和强烈的随机性,普通的召唤法阵学起来也并不比契约召唤术简单,会选择学习这个法阵的人寥寥无几。
而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恰好是这九牛一毛。难怪即使被召唤过来,自己也只是感觉到和对方产生了一缕极细的精神链接,不去在意便会在三五天内散去的程度。
“契约法阵?”
洁的脸上明显露出疑惑的神色,蚁生不得不怀疑是否是自己的推断出了差错,眼前的少年只是恰巧学会了正好记录在书籍内的法阵,或许他甚至自己也并不知晓这法阵的作用。
“你难道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吗?”于是蚁生挑了挑眉试探道。
知道蚁生混迹在市井并无害人之心后,洁便放下了对对方的戒备,蹲到蚁生的身旁,拾起散落在脚边的书,翻到某一页递到他的眼前,随意回答起他的问题:“我只是翻阅书籍的时候对这个法阵很感兴趣,又看不懂书上的文字,所以决定亲自实验一下效果,没想到意外地惊人。”洁耸了耸肩看向蚁生,决定将计就计,“所以这是个普通召唤法阵?”
“……不,”到嘴边的肯定临到头调转了个个儿,蚁生接过书站起来看了几眼,又低下头恰好和蹲着身儿仰视自己的洁对了个正眼,那双蓝色的眼睛太过于纯粹,以至于一个泛着坏水的念头突然从蚁生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我也是看了书才明白,这算是个比较少见的契约法阵。”
看到文字的那刻,蚁生就知道洁大概说的是真话。虽然不知创作这本书的人究竟是谁,又缘何写下这本记录着黑魔法的书籍,但那文字蚁生恰好认得,那是只在精灵间流传着的文字。
不会这个作者也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暗夜精灵吧。蚁生自嘲地想着,又很快把思绪转回了眼前。
“简单来说,这算是个简化版的主仆契约逆行法阵。”蚁生不动声色地随口扯了个谎。
“主……诶?”
也许是洁脸上疑惑的表情太过有趣,蚁生忍不住再接再厉:“简单来说,你会成为你的召唤物——也就是我的仆从。不过阵法并不成熟,契约并不附有强制性,也就是这几天的效力罢了。”
“你似乎并不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洁在听完了蚁生的解释后反而安定了下来,这让蚁生挑了挑眉,发出了疑问。
“毕竟,我相信老板不是那种会强人所难的人嘛。”洁笑着看向蚁生,目光笃定。
“即使知道我是魔族?”
蚁生向前一步把手搭上了洁的肩膀,意识到不对劲,洁的笑容僵在了当场,却已来不及再抵抗。
“虽说你能相信我让我很开心,但把信任随意交付于陌生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洁。”蚁生指尖不动声色地凝聚起魔法,既然他敢扯出这么个谎,自然是有能力来兜底的,“那就命令你……去给我取两株毒莲蕊吧。”
听到蚁生的要求,洁明白过来,对方终究还是因自己的天真提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警告。毒莲蕊对于大部分炼金学院的学生来说都算得上危险,但这一材料恰好在绘制召唤法阵时用得上,蚁生大概也是看到桌上有遗留的残渣,认为他有能力拿到,才会这么说的吧。
“但我只是因为你是老板才相信你啊。说起来,老板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吗?”
洁的信任让蚁生愣了一瞬,他很快笑了笑:“作为一个商人,时刻获取周围的情报可是长久立足的资本。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
洁刚要开口指引蚁生离开的方向,却见对方已经推开了一扇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啊……”未说出的话堵在了喉口,看了眼地上沉默着的法阵,回想起刚刚发生的种种,洁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居然会召唤出他啊。不过……算了,反正也不算什么难事。”
无风的夜晚,打开的窗户不知何时又悄悄阖上,就像从未有人来过那样。
“蚁生老板。”嘈杂的酒馆内,手指敲击木桌的沉闷声响被精确捕捉,蚁生合上写着不知名文字的书籍,抬眼就看到吧台边的少年滚圆的眼直瞪瞪地看向了自己……手里的书。
没好气地把书随手放在酒柜边,蚁生抬手指了指,示意洁跟自己进屋里聊。
“一天不见,你倒是知道我的名字了。来找我有什么事?”
“想知道老板的名字稍微打听打听就是了,有什么难的。”边说着,洁把身侧的包打开,取出两个小瓶放于桌上,“喏,毒莲蕊,这不是你要我找的吗?”
看着桌上两个深绿的小瓶,蚁生愣了愣:“你已经处理好了?”
虽说作为黑市的常客,毒莲蕊的汁液不算稀少,但即使是中级炼金术师,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处理好它。这么想来,洁能独自准备好那些绘制法阵的材料倒也不难理解了。
执起一个小瓶放于眼前观察,确认无误后,蚁生再次看向洁:“虽说那只是个短时效的契约,但现在我倒是真想和你建立起稳定的联系了。你意下如何呢,洁。”
意识到蚁生话语中暗藏的不容置喙,洁不由开始后悔起那个一时兴起的召唤。但他面上仍是笑着:“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能在你提出指令的第一时间准备好你要的东西,我当然希望我们双方能够是友好合作的关系。当然,下次找我办事可就要老板表示出你的诚意啦,请我免费喝酒怎么样?”
听着洁把他本想的上下属关系掰扯成互惠的合作关系,蚁生哼了声,倒也没提出反对。
“啊!导师明天要检查的作业我还没完成!这可是为了先完成老板你的任务啊,下次见面可要请我喝杯酒哦,我先回去完成作业啦!”
看着洁几乎是十步并两步地离开房间,蚁生几乎要笑出了声。洁以为自己是什么?一个为了可能有中级实力的炼金术师不择手段的魔族吗?
不过。打开房门,一瞬间被隔绝的喧嚷重又回到耳边,蚁生撩了撩耳际的乌发,不甚在意地坐回原位继续阅读起未完的书籍。人类里倒也有还算有趣的家伙。
洁本以为那就是他和蚁生的最后一次交流,他的落荒而逃和客套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随着精神链接的逐渐消散,他们会重新回到熟悉的陌生人的关系。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洁难得在天还没暗的时间来酒馆,倒不如说,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就顾不得时间,立马赶了过来。
这会儿除了店员,店内只零星散着三两个人,蚁生看了眼洁手上的信封,给手中的玻璃杯倒满啤酒:“恭喜你接到工作的意思。喏,你的报酬。”话落,酒杯已被递到洁的面前。
“我以为……”
“为什么要拒绝呢?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一笔亏本的买卖。”看着洁欲言又止的脸,蚁生恍然,“还是你认为高傲的魔族不会允许人类和自己平等地交易?”
“……会这么想才比较正常吧。”小声的嘟囔只溢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被淹没于啤酒泡泡之中。
看洁喝得畅快,蚁生干脆提出自己的需求:“这次的委托并不算难,几个白云果加一些琉璃丝。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
洁突然的面色古怪让蚁生停下了话茬,他回忆起所需的材料,迟疑道:“很难?”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洁同样迟疑起来,他缓缓摇了两下头,试探着从包里掏出东西放到蚁生的面前。手慢慢地移开,露出了几个白中透着青涩的小果,以及一小捆近乎透明的丝线。
“啊。”蚁生理解了洁的疑惑。
“我以为,”又喝了口酒,洁看了看桌面,又看向蚁生,“老板神通广大,连我有什么都知道。”
蚁生闷笑两声,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这倒是天意的巧合。”
桌上的材料被收走,换成了几枚银币推到洁的面前。将将出口的疑问被蚁生的一句“合作愉快”堵住,洁明白,他们的合作就这么定下了。
凭心而论,和蚁生的合作对洁来说只有好处,日渐鼓胀的钱包就是最好的证明之一。
不过最让洁感到惊喜的,大概还是某天例行被蚁生请客后,对方随手把那本之前向来不离身的炼金书籍递到自己面前吧。至于蚁生说的借阅条件?那不重要。
不重要当然不是指洁就此无视了蚁生的条件,但……那附加条件对洁来说实在过于简单,以至于他只好端起酒杯,把心中震耳欲聋的沉默借由一个个漂浮的啤酒泡泡吐出。
即使是神通广大的黑市著名情报贩子,蚁生大概也想不到,随手召唤出他的普通炼金系学徒,是个比他还保真的魔族吧。
从小就醉心学术的魔族因不满足于黑魔法而决定四处游历求学,甚至不顾自古流传下的“魔族无法学习神术”的说法,偷偷学会了光明魔法,这大概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吧。
本以为还要花许久混上炼金系高层人员才有可能找到的古籍,就这么因那个意外的召唤术被提前送到了自己手中。
抚过即使年岁久远仍显得整洁的书封,洁意识到,自己离开的日子大概不远了。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书,举起酒杯往蚁生的方向扬了扬,憨憨地笑:“谢谢老板抬爱,我一定努力完成你的委托!”
考虑到自己那因念想了许久而逐渐执念般虚无缥缈的请求,蚁生清楚,自己大概只是想找个把书借给面前这个小家伙的理由。也或许,他只是想借由这个请求来达成之前因对方的失误而没能达成的契约链接,更加无形又虚幻、但以对方的性格绝对会遵守的链接。
不对。
蚁生的私心终究无法欺骗自己,向来长袖善舞的情报贩子就这么轻易地栽在了面前这个只醉心于学术的炼金术师身上。也许他想看的,只是在他终于把书递给对方时,少年眼里闪烁着的纯粹热切而喜悦的光吧。
于是蚁生难得不那么自在地开口了:“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大概,只是因我年少时的遗憾留存下的执念罢了,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还有没有被实现的一天。”
无止休的执念终是有了实现的那天,蚁生看着不知何时重又回到自己桌上的那本借给洁的炼金古籍,却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们意外相识于初秋的一个夜晚,洁软和的性子让他们得以很快熟络起来,现在想来,只要洁想,他大概有和任何人都能很快相处好的能力。对于洁,蚁生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年轻又天赋异禀的天才炼金术师怎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学徒,即使他背地里会偷偷学习黑魔法。但所有试探的怀疑最终都掩默于不知何时起的怦然心动,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洁只是个普通的炼金术师。
蚁生曾想过,要在初春给洁带回精灵之森独有的炼金材料渡生璃,那是经由一年的蛰伏只在春天有着短暂花期的植物,精灵们自古以来便有在初春采下渡生璃送给思慕的对象的传统。当然这不重要,蚁生只是觉得沉迷于炼金的洁收到它时大概会很欢喜。如今屋外寒风仍凛冽,化不开的积雪点缀着各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他们终究是连这个冬天都没走完。
桌上的那本书很久都没再动过,蚁生找到了洁就学时的炼金系老师,却被对方疑惑的一句“洁是谁”堵回。向来无往不利的情报贩子终究是摔了个跟头,在洁走后再也找不到一丝他曾在过的痕迹。
不,还是有的。
蚁生到底还是挪开了那本厚厚的书,拆开了被压在底下许久的信。
信里是蚁生早已熟悉的洁的字迹,他在开头就直白地向蚁生道了歉,告知了自己隐瞒魔族身份的事实。而那久远到蚁生以为再也无法知晓答案的执念,就这么被洁以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出。
信的最后,洁的字迹随意而轻快地写下,期待着他们某天在某地的不期而遇,就像他只是个在洁的人生中留下浅淡痕迹的过客,而那份再会的约定终究只是个美好的期愿。
信被蚁生反复看了好几遍,他最后也只是把信夹进了那本书的扉页,把书和其他零散在书架上的书籍排在了一块儿。
积了许久的雪终于随着初春的来临化开了,在外跑了一整季的佣兵小队在返回熟悉的城内时,却发现那间集聚了他们许多回忆的酒馆不知何时已人去楼空。
黑市代号“暗夜”的情报贩子不知某天起也失了音讯,但那又如何呢,人来人往,总有人填上那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