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着旅途继续的铜铃响起时,刚休息不久的人们又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在无垠沙漠中前行。
肖媛媛被众人默契地避开了,她独自一人缀在队伍最后端,似乎和那些非人的旅者成为了同类,一样孤零一样沉默。
在旅途再起之前,蒋飞故作大度地再给她一次机会,告诫她在下次休憩时间到来时放弃挣扎,成为“牺牲者”。因此,她也获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思考接下来的破局方法。
青涿已经成功融入了蒋飞郭高知二人组,不过他似乎有些怵容貌不善、言行粗莽的蒋飞,更喜欢走在郭高知一侧。
“郭哥、蒋哥,你们在外面都是做什么的?”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在自我介绍时,这两位对自己的工作身份只字未提。不过综合二人气质形象,他隐约有点猜测。
郭高知人如其名,个子比一米八三的青涿还高了半个头。他面相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其实并不太像是会与蒋飞共事的人。
他说:“一个程序员。”
哦,打工人啊。
青涿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还没回答的人。
蒋飞其实并不怎么想搭理他,他自己的包裹物资奇少,除了那柄大锤只有一小包压缩饼干,水是影子都没看到。这也是他这么早就耐不住要夺取别人的资源的原因。
这一张嘴不仅会加速水分流失,更有可能吃上一嘴沙,因此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可是……
期待的、犹如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一转头就能看到青年汗湿的漂亮脸蛋,和一瞬不瞬、映满了他影子的灰色眼瞳。
“……帮人催债的。”他不耐烦地说。
话真多。他心想。
于是他又凶恶地补了句:“你们俩废话少说点。”
青涿闻言,立马识趣地拉着郭高知的手远离蒋飞一些,抬头小声对前者说:“我们还是走开些吧。”
温热的触感在手腕上一触即离,柔软得堪比冬天飘过手背的鹅毛。
青涿假装看不见蒋飞似有若无投来的不满视线,乐呵呵地继续和郭高知搭话。
“你们程序员平时是不是经常加班?”
郭高知点点头:“几乎每天都加……你呢?”
“我?”青涿撇撇嘴,“我就是加班意外身亡才被送进来的。”
嗯……参加顶头上司安排的夜间酒会,怎么不算加班呢?
郭高知低着头,沉默地向前走了半晌,又转头看身侧的人一眼,闷声道:“你是明星吗?”
作为一名普通的计算机专业男,他毕业后就进入了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工作。拥有着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的薪资的同时,也被迫把私人时间挤占得一干二净。他生活中接触到的人除了同事就是领导,从没有和这么漂亮的人有过交集。
一步又一步,靴子被黄沙漫过一小半,青涿垂眼观察那道永远走在自己前方的影子,声音变得平静又轻和。
“不是。相比起明星,我更想自己当老板。”
他抬眼凝视着个子瘦高的男人,“因为只有这样,自己的命运才是真正由自己把控的。”
形状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
“在自己的领域说一不二,永远都不会被人看轻,这才是我想要的状态……难道你能忍受永远有人在你身上压一头吗?”
郭高知又陷入了沉默。
可能是从小到大养成的性格,也有可能是毫无社交的工作导致,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和别人聊天。可眼前的青年就像是拥有某种魔力,当他一边注视着自己一边搭话时,自己很难不去回应。
瘦高男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青涿眼里,他倒是不在意对方的不回应,反而心情大好。
不回应代表他在思考——只有遇到了困惑的、让人举棋不定的难题,人才会需要静静思考。
至于是思考工作上的事,还是思考现在的事,谁知道呢。
正在这时,青涿突然被一股无由来的危险感包围,毛骨悚然地汗毛竖起。
一道诡异又灼热的、近乎实质的视线贴上了青涿的背脊,尖锐得仿佛要穿透他的衣服和皮肤,探取身体里的内脏。
他猛地转头,视野中沙尘迭起,像是一片黄漫漫的云雾,雾里雾外皆是面貌僵硬的同行旅者。它们呆滞无神的眼珠轻轻抖动,缓缓向他看去。
不对,不是它们。
青涿眯了眯眼,他探究地想往沙尘幕布的更深处看去,却忽然被吹起的一阵风沙迷了眼。
……是【团长】吗?
“怎么了?”暂缓停滞的步伐引起了郭高知的注意。
“没什么,看看那个女孩儿有没有临阵脱逃。”青涿转回头,如芒在背的目光已经伴着威胁感削弱下去,他随口应付道。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越过郭高知的肩膀看一眼蒋飞的方向,确认对方没有看过来后急匆匆地从包里掏出个什么塞到郭高知手里,“这个你拿着。”
圆润沉甸的触感。
这是……
郭高知眼镜后的眼睛微有睁大,瞳孔倒映着手上红润鲜活的苹果,他不解道:“这是你的物资?……为什么给我?”
汁水饱满的红色果实躺在手心,它还不如男人的手掌大,带来的生的希望却不亚于一片绿洲,沉重又烫手。
青涿和郭高知对视一秒,等对方回避般躲开视线后,才勾着嘴角笑了:“你的物资应该不多吧?”
“我们俩已经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生即我生,你死即我死。”他将“俩”字稍微咬重,又叹息般缱绻地说出哄人的话语,“你看,我的命攀附于你,你可不能因为没吃没喝先死掉哦。”
郭高知低着头,僵硬地把那颗弥足珍贵的苹果放到自己的包里,从头发中露出的耳朵已经红了大半。在他要开口说什么时,又被青涿制止了。
“不过我的物资也没多少,”青涿耸耸肩,“肖媛媛之前想和我组队,向我透露过她行囊里的东西——也挺少的。”
他悠悠叹了口气:“其他人都有小团体,唯一能拿到的就是肖媛媛手上的那点——再让我俩和蒋哥一分摊……”
他话没说完,一路上都独自走到一边的蒋飞突然靠近。
他已经被耳边细小的叽喳声绕了好一会儿了,此时有些烦不胜烦,再看到那俩人旁若无人地贴在一起说悄悄话,无名之火更是向上翻腾。
“青涿,过来。”他用着命令的口吻。
在这样一个临时组建的盗贼团体里,个性强势的蒋飞自然而然获得了最高的话语权。就算是同样拥有武器的郭高知,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想法。
只是这次,他却不知为何从心里生出一股不适感。
他掩下眼底不寻常的神色,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蒋飞冷笑一声,他的身高比郭高知矮了一截,但气势上却拔高不少,冷冷说道:“你们话太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旅游了。”
郭高知:……
这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用“话多”来形容自己。
“青涿,过来。”蒋飞将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再次命令道。
青涿闻言,也只好慢腾腾走过去,末了回过头看了郭高知一眼。
对方的眼镜镜片被烈阳照出刺目的反光,完全看不清底下眼睛的神色。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在原地,只有垂在腿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嗯,对,你应该感到不甘,感到生气。
这样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嘛。
看到青涿乖乖听从自己的话走过来,蒋飞的表情稍稍回暖,一边领着对方继续往前走一边威胁道:“你要是再叽叽喳喳,我就把你丢出去。”
……好嘛。
青涿做了个将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有点害怕又讨好般冲男人笑了笑。
反正目的已经达成的差不多,接下来就该看郭高知的悟性了。
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正好歇一歇,左右蒋飞也不是个爱聊天的人,他也能给发干的嗓子眼休息的余地,毕竟刚把那么大一个苹果给出去,剩余资源寥寥无几了。
……嘶,想想还有点肉痛。
后半程的路途就是漫长又无聊的跋涉,中间只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先是听到了左后方传来几声惊呼,青涿转头望去,原是四口之家中的母亲吴香梅体力不支摔倒了。
王国将、王闵和林琳三人围在这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身旁,神情急切地问着什么……想必是在关心她有没有出事。
一切的声响与交谈在沙堆和滚风中湮灭,从他这个角度就像是在看一场默剧,看着吴香梅试图爬起又再次跌倒,看着她的儿子蹲守在她身旁、急得如热锅蚂蚁。
只通过眼睛去看,其实并不怎么能够动容。毕竟看者的头顶也顶着同样烫人的烈日,脚下也踩着同样难行的细沙,所有苦难和折磨同时落在自己和他人身上,就不会升起多余的同情,顶多是无奈的同病相怜。
青涿是在贫民窟长大的,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挣扎求生的生命。在这些人之中,他无疑是很幸运的,在以为自己将就此蹉跎下去时遇到了带他飞出泥潭、走向世界的“那个人”。
这么些年过去了,光鲜亮丽的生活即将让他遗忘那个窄小阴湿的贫民窟时,他又再次陷入了一场苦难。
记忆力的场景仿佛和沙漠重叠起来,高温广阔的天空变成了被筒子楼遮盖得仅剩一线的天井,倒地的吴香梅变成了翻找垃圾桶内饭菜的流浪者。
青涿深吸一口气,就听到后方传来的紧促铃响。
【休憩时间到。】
古怪混沌的人声这时恍然变成了救命稻草,王国将一家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余力观察吴香梅的身体状况了。
“走吧,不要浪费时间了。”同时响起的还有蒋飞的声音,他像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鹫,目标明确地向肖媛媛走去。
脚尖所向之处,疲惫狼狈的女孩面无表情地伫立,双手紧紧攥着勉强能作为防具的包裹。
青涿正打算跟上蒋飞之际,一道高瘦的身影掠过他,默不作声地走在这位劫匪的后头。他拥有着更高大的身躯,但却毫不起眼,更像一个游移紧随的影子。
所有人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不关己的一家四口和兄妹俩都远远避开,睁着警惕的双眼遥遥看来。
蒋飞在肖媛媛跟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冷声说:
“肖小姐,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硕大的铁锤泛着寒光,被那双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握着,光滑漆冷的表面好像能映照出受害者的面容。
之前还恐惧得打颤的肖媛媛此刻却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但就是不想引颈就戮。
她冷静决然的视线从蒋飞移到被遮了大半的青涿身上,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要抢就抢,不必惺惺作态。”
蒋飞轻蔑一笑:“那好,我……”
“嗬!”
“噗!”
一切发生得很快。
温热鲜红的鲜血从左胸腔喷涌而出,洒溅在瞳孔骤缩,目光惊惧的肖媛媛脸上。
她机械地将视线一寸寸下移,看到了洇红一片的粗布衣和带血的刀尖。
风声和一切杂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她只听到自己心脏的狂跳——直到慢悠悠的拍手声从后方循来。
青年一边轻轻拊掌一边绕到轰然跪地的蒋飞身前,脸上挂着耀眼的笑容,感叹道:“诶呀,好一出精彩的背刺!”
力量伴随着血液迅速流失,蒋飞的铁锤被松手坠落在地上,他吃力地转头,杀人般的目光射向刺杀他的“影子”,又头一次认真地正视因为他的死而欢欣雀跃的青涿。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放肆又鲜活的笑容出现在青年脸上,得意的、充满算计的、狐狸般的笑。
蒋飞这时候才认识到,这才是青涿真实的样子,而不是一次次展现在他面前的那样讨好懦弱。同理,“影子”郭高知也绝对不会只是影子。
血液在沙地上淌干,受到致命伤的劫匪正式在沙漠中溘然永眠。
见他再也不动弹,青涿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藏在暗处的杀意化作种子埋在郭高知心里,却也无法完全肯定这杀机会长成大树……好在当下的结果是理想状态。
接下来就是让郭高知……
“噗!”
第二声锐器入体的闷响随着血花炸开。
!!
叮铃铃,叮铃铃。清亮急促的铃响在四面八方响起,穿过灰白的斗篷,落入每个人的耳廓之中。
刚刚结束另一个人生命的郭高知轰然倒地,鼻梁上架着的眼睛歪斜抵在荒沙之上,瞳孔放大得几乎盖住整个眼球。
“团长”慢条斯理地收回刺穿他身体的权杖,黄铜色的器具表面仍然洁净光滑,血珠顺着杖身滑落、埋进沙土,留不下一丝污痕。
【杀戮同伴者,死。】
没人看清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又是什么时候出手的。仿佛就一瞬间一眨眼的时间里,所有结果已经尘埃落定。
斗篷上奇异的暗纹在阳光下流转,黑色无缝的面具扭向青涿,手中权杖再次抬起,顶端的利刃直逼对方。
【教唆者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