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灼热而稀薄,火舌的咆哮声、宫殿的崩塌声、宫人惊恐的求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欢快的交响乐。
而指挥者华笙就这么没骨头般地瘫倒在地,头倚靠在踏上,斜着头静静欣赏着这一切。
他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略显凌乱的白色中衣,酒顺着喉咙洒落在中衣上,印下块块水渍。几缕发丝不听使唤地垂落在额前。玉带斜挂、玉佩轻摇。原本庄重威严的皇袍竟被他穿得格外的轻浮。
华笙面色潮红,双颊似霞,眼神时而焦距,时而涣散。滚滚浓烟逐渐弥漫在宫殿各处,吞噬着他的视线,侵占他的呼吸。
华笙眼眸下意识溢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云雾缭绕下,他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没有痛觉地一步步穿过火层,火星四射下,她浑身浴火,踏火而来,逆着光宛若天神。
华笙软倒在地,朝那个看不清人脸的黑影挑衅地笑了笑,这是哪个恨他入骨的,在他临死前都不放过他。
少女就这么身着一袭华服,发髻高挽,衣裳上展翅高飞的凤凰在火焰的映衬灼烧下,越发地高贵明艳,她缓缓来到华笙面前,弯了弯眼角。
华笙眯了眯眼,在看清华筝脸的那一瞬间,原本懒散的身子瞬间紧绷,随手拿起地上的酒盏就往华筝的脸上扔,声嘶力竭地吼道:“怎么,来看朕这个亡国之君的笑话来了?滚。赶紧给朕滚。”
华筝身形一闪躲过了华笙的攻击,噼里啪啦的巨响下,酒盏四溅,破碎的玻璃横跨在两人中间,宛若他们的隔阂般。
华筝沉着脸上前右手死死擒住华笙双手,一把按在榻上,左手揪住他的衣领。
见华笙止不住的挣扎,华筝嘴角竟弯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头对着头撞了过去,而后额抵在了华笙的额上。修长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眼眸里所有的情绪。
华笙只觉额前被猛烈一击,瞬间震荡了他整个颅腔。华笙动了几下见她力气不曾减弱半分便放弃了挣扎,艰难仰着头瞪着她,嗤笑了一声,笑得越发的艳丽,他薄唇微起,刚想开口骂她几句。
微凉的水渍砸落在他的额上,他愣了愣,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沙哑的女音骂道:“阿兄,笨蛋。”
华笙抿了抿嘴,眼眸里的冰冷和恶意瞬间再也维持不住,瞬间溃不成军。被浓烟熏出泪的眼眸更添几分殷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筝儿喊他一声阿兄了。
许久,他哑声骂道:“说谁蠢呢,我哪里能跟你比,华筝你更蠢,蠢得无比至极,蠢死了。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蠢的人。”
“明明阿兄是在骂我蠢,为何自己流泪了呢?”华筝轻笑一声,心情颇好地腾出一只手好心地指了指他的脸。
华笙这才意识到脸上一阵黏糊,他磨了磨牙,闷哼一声,难得词穷地偏过头去。
而后闷闷道:“从哪里看出来的?”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无人能够觉察,为何筝儿?
华筝沉默了片刻,浓烟源源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袭来,模糊了两人的面容。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破绽,十分完美。不愧是我的阿兄,就是厉害。唯一的不足之处大抵就是阿兄从未思考过和我的关系。”
她深深凝视着身下的这张脸,扬了扬嘴角,得意道:“阿兄和我同为双生子,我们宛若一面镜子,我们一同长大,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加了解阿兄。”
“我始终相信我的阿兄不会对我那么狠,事实证明我猜对了。”所以哪怕华笙对她再狠,她在潜意识里也始终觉得她的阿兄是有苦衷的。
听着华筝轻快的话语,他沉默了许久,确实是他棋差一步,他无话可说。
噼里啪啦的木头从屋顶砸落在地,封死了所有的出口。火光如猎龙狂舞,将周围的一切吞噬于无尽的炽热和黑暗之中。
他恍惚地抬起头,火蛇竟与他只有几步之遥,双眼被火光映照得通红,他声嘶力竭地朝华筝吼道:“筝儿,快走。”
见他身上依旧没有多少动静,他放软了声音,沙哑着嗓子几近哀求道:“筝儿,快走。你还记得先前于阿兄的约定吗?一起去看夷陵东街第二家店的桂花糕、江南西街岔口处那个老爷爷卖的糖葫芦……”
他顿了一下,哀求道:“我怕是看不到了,筝儿你替我去看看,好不好。算阿兄求你了。”
滚烫的泪珠一滴滴砸落在华笙的额上,华筝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卸下了心中所有的重担,亲昵地点了点他的脑袋,而后笑着轻声道:“我与阿兄的约定自是也要与阿兄一同完成。若阿兄不去,筝儿可不去,一个人怪累人的。”
华笙闻言脸上神色愈发地难看,他焦急地解释着:“筝儿,听着,新朝再立,我这个亡国暴君是一定要死的,不死也会被他们囚在一四方馆里,在监视下渡过此生。”
“但你不一样,虽然你与我是一母同胞,但你是支撑起整个陌路皇朝的长公主,天下百姓虽唾弃我,但你还是得民心的。况且又是你亲自把象征正统的传国玉玺传给他们,”
“因此哪怕新朝再立,他们碍于各种因素也绝不会动你,相反还要把你好好地供起来,绝无生命之忧。听话,活着不好吗。”
华筝轻笑了一声,望着身下华笙真诚的眼睛摇了摇头轻声道:“活着很好的话阿兄为何要求死?况且阿兄受不了的事为何会觉得筝儿受得了?”
“阿兄,你可别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此类的话。展翅高飞过的鹰是绝不容许被自己被斩断双翅,关入牢笼供人观赏。因为它曾经体验过飞翔,这是一种比死还可怕的落差。”
“我根本没法想象自己失去权利的日子,与其如此还不如和阿兄一同死。”
华笙沉默了片刻,气急了磨了磨牙,恶狠狠瞪着眼前之人。早知道他就不该听她的把位置传给那个什么秦什么洪的。还给个正统的玉玺。
他就该直接一把火把自己给烧了,让筝儿临危受命,直接上位,省的他一退位她就得跟着死。
先前他对华筝想把位置留给后继者没有一丝的抗拒那是因为他早已了解透了他接手的这个皇朝。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凭借着几人就想救下那是痴人说梦。
凭借着他一边杀,筝儿一边救,能够维持着现在这样的平衡已经是极限了。一看到华筝眼眸里的金光,他就不由地头疼。他倒是无所谓这个破位置,但是筝儿不一样,他不愿筝儿像他一样被后世骂得狗血淋头,一听筝儿的意见,立马便把烫手山芋塞给了别人。
现在看来,还不如他把位置传给筝儿呢,被骂就被骂吧,像他一样,被骂又不会少块肉。至少还能多活几天。
华笙脑袋被气得嗡嗡响,霎时间,他脑中突然闪现出了一个身影。他焦急忙慌道:“你放心就怎么去了?你选的那个后继者如今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不跟着看看放心得了吗?”
“她跟你可不一样,若是你想登上那个位置,阿兄双手奉上,阻你者我杀之。她可就没人这么保驾护航,况且她还有个嫡亲弟弟,那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阻挡她的最大阻碍。她下得了手?”
“她会的。”华筝肯定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正如刚才所言的那般,一旦她感受到了权利的乐趣,她便再也不愿回到从前。我是,她亦然。”
华筝笑眯眯地望着华笙难得嘴如机关枪般为她找更多理由,烈火越发地靠近。炽热的温度似乎屏蔽了华筝的五感。恍惚中,华筝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烧焦味,
华笙剧烈咳嗽了几分,见华筝始终不改决心,冷哼一身,突然就放弃了。
他睁大了双眼,与华筝静望着世间最绚丽的烟火,望着这死亡的泯灭线越来越近,直至完全吞噬他们。
在他们被吞噬的最后一刻,华筝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镇重地起身整理着华笙身上的皇袍,喃喃念道:“冠必正,钮必结。”
华笙恍惚地望着眼前的华筝,低眉垂目仔细整理着他的衣物。如同他刚登基的那个清晨。
华筝整理完毕,而后挑剔的眼神环绕了华笙几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今的他既不像那个暴戾恣睢的暴君,也不像隐忍聪慧的雄主,倒像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
毛孔深处传来阵阵剧痛,烈火在皮肤上肆意蔓延,周身的空气皆被燃烧到扭曲变形。
华筝轻笑一声,把头抵在华笙的额上,两人面对着面,额对着额缓缓地闭了气。
华筝最是傲气了,哪怕是死,她和阿兄都应该衣冠整洁,干干净净地去死。无论何时,她挺直的脊梁都未有一丝弯曲。
等死后下了地府,她定和阿兄一起,一枪枪地杀进地府,让那些人死后也不得安宁。
野火越烧越旺,到最后竟以华筝华笙为燃料席卷了他们全身。微风拂过,宫殿再也承受不住般轰然倒塌,尘土溅起下,宫殿上的横梁一个个向下,砸落在他们身上。
到最后竟只余烈火烧过的废墟灰烬和两枚沧桑的玉佩。
大奉皇朝最后的皇帝和长公主,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