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公府,黎攸的院子内并不似其他公府人家一般植满奇珍异草,只是栽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竹,堂前悬挂着前朝帝王赐给黎氏的墨宝,上有先帝梁安手书“股肱之臣”四字,丰厚雍容,映衬出公府世家的辉煌流丽与贵不可言。
黎国公黎鉴鲜少踏足这个院子,自从他的长子黎攸可在朝堂上独当一面之后,这对勋爵父子本就疏离的交情更显淡薄,除却共议公事与要务,几乎无甚交流。
黎鉴早年间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虽称不上鹣鲽情深,倒也算是举案齐眉,夫妻之间从无龉龃。但黎公府内一直有件心照不宣的事情,便是二十年前,也是今上登基,从“仪凤”改元为“天授”的第二年,黎公府与朝日殿发生了些许“误会”,这误会大不至高台倾塌,也小不到一笔带过。总之,此事过后,因黎敏姑奶奶和千羽小姐嫁入东宫后登上凤位所带来的天子与公府的二十载好光阴似乎便不复从前了。国公不顾夫人的阻拦,将当时不过五岁的攸公子送入内廷侍奉姑母。幼子远离身旁,日日的思念和忧心催人心肝,不久后夫人便心念俱灰,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天授三年,身在江南的先宰相章凝之女章出尘入宫,自此迎来帝王专宠,而世家所出的皇后则幽居椒房殿清修,自此不问世事。那名为“侍奉”,实为“筹码”的公府长子在宫中的境遇,也可想而知了。明面上的华表功夫自然是一如往常,但见风使舵下隐藏的风刀霜剑,也必不会缺席。
曾有闲言谈论,皇后娘娘未出阁时,兄长对其照拂宠爱,有“逾越本分”之嫌。乃至,后来公爷与夫人的兰因絮果,以及公爷与攸公子的情分寡淡都与公爷将妹妹置于妻房和长子之前有关。
总之,这种捕风捉影、不足为道的谣言很快就湮灭无踪,攸公子对姑母倒是始终万分敬重,对平宁公主这个表妹也算是无微不至,只是对生父却不大恭敬,时有冷语讥嘲,惹得周遭侍奉之人冷汗涔涔。
就同今日,黎国公便难能可贵地踏入了长子的院子,跨过了悬着“股肱之臣”牌匾的厅堂,进入了黎攸的内室。黎攸的内室摆设布局也极为简单,恍若雪洞一般,不过桌椅软凳,书房四宝,竹香袅袅,清冽静谧。一个紫檀的屏风隔开了外间与卧室。
黎鉴靠近屏风,看见那屏风上裱着一副墨宝,劲骨丰肌,气韵流畅,上书:“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下方小字则有:“素魄赠朱明。”
黎鉴嗤笑一声,转身却见长子不知何时已经进入内室,眸光冷然,静静地看着父亲。黎鉴将手置于屏风一侧,开口道:“你知道素魄要去清河吗?”
“素魄早已提前告知我。我也安排了人手暗中照料她,国公不必挂心。”
黎鉴看着悖逆的长子,他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无论是容貌、处事、性子还是...一些不容于世的心绪。独子一天天成长为二十年前的黎国公,却以近乎决绝的方式向父亲宣战。
黎鉴道:“朱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尧娘当年的事,谁也不曾预料,这些年来,我始终记挂着尧娘,一生未曾续娶,也一直关照着尧娘的母家。你更是黎氏唯一的继承人,你到底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我自然相信,国公对母亲的愧疚不假。只是,国公有愧疚,却不曾后悔吧?”黎攸的眼中转过万千情绪,最终又恢复了一片冷寂:“哪怕国公年年手书祭妻文稿,让世人追慕国公为世家情种,也不能补偿母亲生前所受的惊悸心痛之苦一二。因为,自二十年前的那一夜起,母亲便知道,国公的心中有姊妹,有世族,惟独没有天生体弱不得受惊的发妻和年幼失恃送入深宫的儿子。哪怕国公的祭妻文稿天下名扬,母亲在天之灵也只会厌憎不堪!”
黎攸眼中的讽意如有实质,笑道:“何况以姑母的琉璃心肠和玲珑心思,国公当真以为,姑母不知道兄长的龌龊心思,不知道嫂嫂因何郁郁而终?否则,姑母怎会在宫中不惜一切地护佑于我?怎会三缄其口不愿与兄长相见?”
黎鉴不动如山的神色终于开始崩裂,他被气得手指颤动,指着那幅屏风上的《淇奥》道:“你以为你又是什么清高无尘的兄长?你敢说你对素魄,没有半分不该有的心思?”
黎攸笑了,带着世家子胜券在握的矜傲:“父亲忘了,我与素魄,可是表亲。”
“他们实在是太烦了,还是朱明好,从来都没有这些七拐八绕的心思。”梁昭坐在马车上,和照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鸿衣则留守公主府内处理大小事宜。
自打那日薛玹先行下车不知和梁澈说了些什么,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古怪异常。先是梁昭下车后梁澈告诉了她意料之内的喜讯,宣布了动身清河的时间。薛玹表示梁赈灾使有要务在身,不便与他们微服前去的人一道行走,他自愿担起保护公主的职责。
梁澈则言辞婉转中直中要害,表示薛玹的出身成分复杂,不可言说之处太多,又来自烟柳之地,工于内媚心机,不宜和公主作伴,顺带不经意地泄露了自己或与公主好事相近的事情。
薛玹言笑宴宴,直指历朝公主皆有面首,天家之女岂能如寻常女子般拘束在一个男子身上,薛玹不求名分,不求雨露,只愿得一心人,时时常相顾,一解枕寒衾冷之苦。
梁昭前世倒是没看到这二人相争的场景,许是他们前世在梁昭生命中的不同阶段出场,又因章贵妃达成了联盟,故而颇为有礼有节、君子其表、同流合污,不像今天这般死皮赖脸,直令见多识广的照影都瞠目结舌,大为震撼。
最后薛玹道清河是他的出生之地,照顾他父亲的老仆在后来也对他吐露了许多早年世家的秘事。但因时隔久远,记忆便如同烟雨朦胧,惟有在公主身侧才能耳清目明地追忆似水华年,着重强调了自己的身世对清河之谜的重要之处。
而梁澈只是凉凉地看了薛玹一眼,似笑非笑:“薛公子耳聪目明,能言善辩,想来到了清河,无论如何都会有办法想起来的,届时不须公主出手,澈自然也有些叫人提神醒脑的好方法,不妨与薛公子一一试过,想来公主绝不会介意。”
梁昭连忙表示客随主便,听凭赈灾使的安排。最后在薛玹泫然欲泣的谴责目光下,独自登上了马车,让梁澈与薛玹这两个“义兄弟”在路上彼此相伴,好好培养陌生的感情。
这厢,照影依着梁昭的吩咐,事先调查了清河一地的背景,再结合薛玹的说辞,梁昭对清河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清河之地原为富庶的关中地区,但近年来似遭诅咒,灾荒不断,颗粒无收,赈灾的粮食、银两又遭到层层盘剥,民怨沸腾。加之世家盘踞,山匪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四十二年前,林、章、谢三族在清河三足鼎立,世代交好。林氏旗下的产业中有能工巧匠善于制香,因此常为宫中进献御用香料,哪知那香料竟混入了大为损伤女子的药物,又买通了层层关卡送入皇后身旁,使黎敏皇后终身不得有妊。事发后林氏被抄家灭族,姻亲章氏早前将林氏女儿所出的三房长子章凝过继于二房,使他幸而免于一难。后章氏顾及黎氏,将章凝逐出族谱,那谢家的未婚妻竟也自请出族追随章凝。
三房因为与林氏的姻亲没落,二房又不善诗书,实为酒囊饭袋,如今的章家由长房长孙章修掌管。不过据传闻,那章修实则也是给外强中干的货色,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倒是他的妹妹章静娴,在天灾里支撑章氏、打理家事和商铺、慰劳百姓,使章氏不被内里蛀空,实在是名扬遐迩的一地善人。清河谁提起静娴小姐都说是仙子模样、菩萨心肠。
至于谢氏,家风一贯清正,除了多年前出了个学红拂女夜奔的谢思芸,素来以书香诗礼传家,自然是满门名士。如今的谢家主是谢思芸的父亲,即章贵妃的外祖父,已至耄耋之年,他的小女儿谢思瑾嫁去了门当户对的江南尹氏。
前世,梁昭倒是未曾听闻清河章氏在此次旱灾和未来的瘟疫中有何作为,倒是鹤发的谢家主到了瘟疫的后期大开府门,广纳患者,确确实实地秉持了谢氏“清正持家”的门风。只可惜,高龄的谢家主在前世也并没有挺过这次大劫,在开府门不久后便染病过世了,不久后谢氏也随之没落,徒留了百年声名。
梁昭倒是不认为这次灾患与章贵妃有何干系。她也算和章贵妃一同在宫内生活多年,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身上确实是极其清高自傲的。她想要任何权力,只会明目张胆地争取拼杀,从未暗中使过下作把戏,也不至于不择手段到拿一地百姓的性命来作赌注。何况,尽管章相和贵妃早已与清河章、谢二族划清干系,但谢家主毕竟与贵妃血脉相连,章贵妃应该不至于狠心到拿外祖父来祭旗。
梁昭正思忖间,却见车外传来拼杀之声。
白昼官路上,竟有匪徒于旭日当空下劫杀。照影用身体护住梁昭,捂住了她的双耳,叫她别怕。
梁昭挪开了照影的双手,转而环抱住她,二人紧紧相贴。她看着一抹血色溅上车帘,空气中弥漫开鲜血的腥臭之味,刀剑相击之声、□□搏击之声,还有利器刺入人体的沉闷声响和撕心裂肺的痛呼之声不绝于耳,恍若回到了那年金殿之上,尸骸满地,血流长阶。
梁昭看着一个匪徒正准备扑上车厢,她掏出袖侧防身的小刀,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狠狠地,将他刺入了对方的身体。
她的动作并不精准有力,但是致命,这也足够了。
好像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只是刀上仿佛还有人体的余温,双手仍在轻轻颤动,就如同...前世她杀死了朱明。
不多时,新一拨人加入战局,这些人显然比寻常护卫训练有素,收割一般将匪徒迅速剿灭。为首之人想要掀开车帘,却看见了一柄刀上反射的冷光与浓稠的鲜血。
他后退些许,拿出了羽林卫令牌,单膝跪地道:“属下羽林卫百夫长徐冲奉汝南世子之命护佑殿下。救驾来迟,前来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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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国风淇奥》
终于进入清河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