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舞桐不算是勤快的人。
她不太能吃苦。哪种苦都。
对她来说，理想中的生活应当是一觉睡到自然醒，没有噩梦，睁开眼就是暖融融的阳光，磨蹭半天后慢悠悠地吃了午饭，再无所事事地度过一个充满茶香和糕点的下午。
在霍雨浩出发前往日月帝国的第二天，唐舞桐成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她没有骨头似地窝在摇椅里，腮帮鼓鼓的，手里握着还剩了半块的杏仁酥，望着澄澈的蔚蓝天空出神。
好无聊啊。
唐舞桐抿起唇，泄气地闭上了双眼。
明明很舒服，不需要时刻顾虑着“守则”的影响，她一整天都可以只听自己的话，无论是多嚣张的行为都没有人阻止。
可是，自己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心里空落落的，反而还有点无所适从的郁闷。
“好香的杏仁酥，能分老夫一块不？”
若有若无的酒气倏地沾染了周边的空气，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唐舞桐被惊得坐直身，看见是玄老后才松了口气，有些埋怨地鼓起脸，把茶桌上装着杏仁酥的盒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您就不能走正门吗？”
“这阁楼又不是你自己房间，你的警惕性实在太差。”
说得好像她时刻戒备就能防得住封号斗罗一样。
好好的下午茶被打断，唐舞桐不太情愿地支起身体，去重新给老人家泡一壶热茶。
虽说海神阁的这处阁楼是开放的，但平日里基本没人，从前也就是她和穆老来得多些，故而就连玄老都不知道这里还藏着这么多闻着就上好的茶叶。
他看着粉蓝少女熟门熟路泡茶的背影，咬了一大块杏仁酥，被这甜丝丝的口感麻了一下。
嘶——
这种玩意估计只有她和穆老师徒两人爱吃吧。
玄老接过唐舞桐递来的热茶，也不怕烫，直接喝了几口试图冲淡嘴里的甜腻。
唐舞盯着他一口闷完，佩服地给他续了一杯。
“……您慢点。”
“哎，还是酒得劲。”
这话没法接。
唐舞桐哦了一声，回到座位闷闷不乐地捧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茶。
玄老也不在意，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舞桐，之后你想做什么？”
“四年级的课不是统一的吗？”难道还能自选？
“不是指这个。”玄老眯着眼睛惬意地望向窗外，“除了吃饭上课和睡觉这些，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好突然的问题。
唐舞桐愣了愣，好一会没说话。
玄老没有看她，眺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缓缓道：“就拿你们七个小家伙来说吧。贝贝、和菜头和徐三石都是因为家族和武魂选择史莱克学院，江楠楠是为了有尊严地活下去想成为魂师让母亲有更好的生活，而萧萧身为罕见的双生武魂一直希望能不负这个名号的传奇，雨浩更不用说了，你比我清楚。”
“史莱克学院有很多学生，大多数人来到这里都有想达成的目的。好的目的，不好的目的，都有。”
“可你没有。至少我没看出来。”
他的语气其实没有任何责怪。
她却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我……我也想变强的。”
“如果你指的是那种‘既然别人行我也能行’的想变强，不算。小姑娘，你甚至连可以视为‘假想敌’的竞争对手都没有。”
她的天赋和强大与生俱来，身边的人里，从来都是霍雨浩和萧萧在追赶她，而她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往前走而已。
不可否认，虽然唐舞桐不爱听课修炼，但她从不糊弄，就算是上课走神也是在听明白后的不安分。
可还是不一样。
霍雨浩和萧萧是坚定的，修炼只是他们抵达终点的途径。而对唐舞桐来说，修炼就是修炼，学院要求她怎么做就这么做，只要完成就好。
哪一个观察过她的老师不羡慕她那得天独厚的天赋呢？
真正的天才实在让人太无力了，旁人的全力以赴甚至还比不上她随便翻翻页。
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偏爱她？
玄老沉默了片刻。
“其实刚开始，我是有点不解的。”
“同样是嫡传弟子，同样是双生武魂，未来的机遇且不论，至少在当下，你和雨浩之间一直是你更胜一筹，更何况你还能召唤出海神之光。”
那可是海神之光啊！
若不是穆老临终前在背地里交代过，海神阁早就把唐舞桐供起来了。
想到这里，老人无奈地笑了笑。
“到底是为什么，穆老把海神阁阁主和对抗日月帝国的期望重任都给了雨浩，而不是你呢？”
茶杯里冒起的白气渐渐淡了。
她一直没有出声，脸上的表情掩埋在晕染的雾气中模糊不清。
“后来我想明白了。”
“舞桐，你和雨浩不一样。你和这里每个人都不一样。”
“你没有野心。”
什么是野心？
海里的鱼竟敢贪恋天上的蝴蝶，这就是野心。
鱼一无所有，不惧怕通过何种渠道、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得到想要的。然而世间的美好对蝴蝶来说都是唾手可得，她足够体谅自己没有的，还没有学会强求。
一如两年前的魂师大赛中，每个人为了胜利都不惜让双手沾上对手的血，失手也好有心也罢，他们根本不会因为对手战死感到后悔。
可唐舞桐不行。
在她心里，胜利远远不够她支付这样的筹码，她不具备不惜代价的野心。
无法辩驳。
唐舞桐轻轻吸了口气，茫然地看着茶杯里因自己颤抖激起波澜的水面倒影。
她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吗？
其实是有的。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噩梦，脑海里盘旋的所谓世界真相，还有无法见面的父母……她其实有很多很多想要的，但她什么都做不到。
唯一能做的就是变强，可是难道她还能强大到推翻世界本身吗？
她怎么可能否定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又怎么可能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呢？
更别提，守则一直控制着她升级的速度，她再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所以，她怎么能有野心？
如果她鼓起勇气明确目标，却在不断的实践中进一步确定了不可能实现，那要怎么做才能不会绝望到坚持不下去？
她已经很累了。
很痛苦了。
很努力让自己不要崩溃了。
“我有……但做不到。”
少女低头喝着茶，把轻不可闻的颤音掩饰了过去。
老人很耐心地等她说完才回道。
“目标只是一个方向，不一定都做得到的。只要这是你自己的愿望，你愿意为此努力，且不会轻易后悔放弃，那就可以朝着它试试看。”
“再说了，人生那么长，万一做到了呢？”
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少女低着的头。
“总得先找个方向，才能走得更远，对吧？”
“……好，我试试看。”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三年的时间，你可不要被雨浩那小子追上了啊。”
那个人的名字像是咒语，使她摇摇晃晃的思绪突然就找到了稳定的锚点。
唐舞桐回过神来，摇摇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才不会。”
和强弱无关。
唐舞桐确实不喜欢输。
而他们之间，霍雨浩从来不希望是他赢。
*
课后的食堂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学生们谈天说地的声音几乎把天花板都挤满，吵吵嚷嚷的背景音让人吃饭都不自觉变得紧迫起来。
萧萧一脸神奇地盯着唐舞桐，后者正不耐烦地努力挑开盘子里她主观认为相当不和谐的花椰菜，碟底都要被她戳出洞来。
视线实在是太灼热了，唐舞桐抬起头，无语地和始作俑者对视。
“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竟然主动来食堂吃饭了！今天上课也没有走神，怎么回事，你不会是被夺舍了吧？”
她之前有这么叛逆吗？
唐舞桐心虚地咳了咳：“我这不是想好好做人嘛，你应该表扬我才对。”
萧萧笑嘻嘻地托起腮：“好吧，表扬你！”
食堂的人群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她们很快就吃完离开。唐舞桐不擅长做家务，如临大敌地尝试清洗餐碟，但技术受限几度要碰碎，还是萧萧看不过去一把拿了过来快速洗掉。
萧萧啧啧摇头：“你都快被雨浩惯坏了。”
唐舞桐收回的指尖微颤，嘴硬地绕回话题：“区区洗碗，我会学会的。”
“好好好。”
萧萧甩干净手上的水珠，回头认真看向她。
“所以，真的没事吗？”
她在三个月里接连失去了两个亲近的人。
一个还能回来，一个却再也回不来了。
十四岁的唐舞桐在人前仿佛总是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就是能不能吃到当天限量版的栗子奶糕，生离死别好像也无法困扰她。
可是萧萧知道，她是在意的。
非常在意。
江楠楠曾悄悄问她，舞桐是不是最近怪怪的。
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她只是越来越像雨浩了。”
江楠楠瞪圆了眼：“只是？”
这两人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言行举止都完全不像。
萧萧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现在就像是在替雨浩上课修炼一样。”
其实不难猜测。
霍雨浩去的是专精魂导器的日月帝国皇家学院，在武魂修炼上的底蕴远远不及史莱克学院，多少会落下一些课程。
所以，如果他听不到这些不外传的宝贵知识，她就帮他记下；如果他因为魂导器学习落下了武魂修炼，那她就多沉淀些，至少未来重逢武魂融合时，他们一定比预料中更强大。
形影不离的两个人骤然分开，只要她还循着他的方式生活，那就不至于太不习惯。
唉。
这家伙真的太好懂了。
“真的没事啦。”
“嗯……”
萧萧瞥了眼四周，确定没什么人。
“你是不是想雨浩了？”
“咳咳咳，你说什么啊！”
“别不好意思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没有！真的没有啦！”
看看。
就像现在，嘴上不停地否认，恼羞成怒的滚烫脸颊却格外地真诚。
萧萧嬉皮笑脸地躲开她的拳头，心里感叹。
本来她还觉得霍雨浩这次一走三年，离开前竟然舍得不叫醒唐舞桐再多见见，离开后竟然也真的没有提前准备什么提醒她别忘记自己，简直太不正常了。
那可是霍雨浩诶！
不过，现在再看，他什么都不做好像反而更好了。
有什么比习惯后的忽然失去更能意识到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呢？
啧，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炸毛的唐舞桐有种叫人心痒的萌感，萧萧被美色蛊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推自己的好朋友一把。
你猜我猜的校园暗恋她已经看够了，如果真的互相喜欢那就给她赶紧在一起！
于是萧萧连忙喊停，等她稍微平复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之前我不确定所以一直没说，不过，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我们可以来聊聊了。”
十四岁的成熟女人面露怀疑地后退半步，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你想聊什么？”
黑发少女眸光明亮，一丝狡黠一闪而过。
“舞桐，你真的不喜欢雨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