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走到了三层走廊漫长齿列的尽头，随着他的愈加深入，他发觉脚下的地板开始变得粘腻潮湿，如同某种动物刻意打造的适合栖息的巢穴环境。

黑色黏菌附生在墙沿壁角，天花板上高悬着细腻的蛛网，这部分空间似乎在静静地呼吸着，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轻哼着小曲，一只手转动着余温未消的手枪，姿态轻松地直直走入这片危机四伏之地。

他回想起那个黑袍人的嘱托：务必要把疑似异神的生物完整地带回来。

戈登对此不屑一顾，现在他有了特制的武器，杀死怪物轻而易举，到时候他只要拿着几只怪物的肉块告诉他们，这就是他尽到最大的努力了，实在是遗憾啊。

有一根无形的界限横亘在走廊的两部分，戈登迈过了它，就像是触发了一级警报。刹时，温度迅速下降，整个走廊内回荡着未知的呓语，所有的门狠狠摔开，数个黑影径直向他袭来。

数量比他想象的要少，兴许是久未有人造访的原因，戈登敏锐地看出了它们的外强中干，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尽它们最大可能地呲牙咧嘴，变化出它们认为的最可怖的模样，疯狂地朝着戈登奔袭而去。

“劣等生物永远是劣等生物。”戈登轻声说道，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形的机关，他拨弄了几下，霎那间昏暗的走廊内爆发出灼眼的光芒。

小怪物们来不及后退，就被强烈的光线灼伤了，走廊内顿时充满了痛苦尖锐的悲鸣，它们发狂地颤抖着，打滚着，用锋利的牙撕扯着自己的皮肉，强烈的光芒微微发红，正是这红在凌迟着它们，让它们飞速地如同被太阳炙烤的雪一样惨烈地融化、腐烂、灭亡。

濒临死亡的叫声让暗处的卡尔揪心不已，他灰色的眼珠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像是一汪哀戚的湖泊，沉默地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疼痛像是暗道里止不住的涓流，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让他从头到脚冷透了，一面为这久未蒙面的旧人残忍的手段，一面为那孩子般的悲泣。

是啊，那是他的孩子啊！

纯白的茧房仿佛是整个城堡里的太阳，而这太阳之中产生了奇迹，那样神秘的欢乐由人和怪物共同享有，如同潮水涨落一样周期性地发生，直到干涸的土地上孕育出了人和怪物杂交的物种，直到截然不同的血液和谐地在同一个躯体里奔流。

被蛇指引着，吞下禁忌的果的，并不是夏娃，而是亚当，伊甸园里诞生了人蛇的物种。

此刻陌生怪异的叫声全然消失了，有如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一切了然了。

妈妈，是妈妈！卡尔听懂了小怪物们的呼唤，它们哀哀地叫，轻轻地叫，眼睛却不往他的方向瞟，所以戈登一直没有发现他。

它们为了保护他义无反顾地奔向灭亡。

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躲藏到天荒地老，再徐徐现身，收敛小怪物们散落的尸骨。

但他愿意吗？

卡尔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苍白瘦弱的手臂不堪一折，让他感到一阵灰心，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自己的弱小，也更清楚，他的出现无济于事。

他的手盖住胸膛中跳动的心脏，强有力的撞击让他平和而镇定，他的目光移向地上那个散发着光芒的小机关，忽然有了想法。

......

戈登欣赏着小怪物们痛苦的神态，嘴角依旧挂着冷漠讥诮的笑，让他看上去更加凶神恶煞，阴森可恶。

他环顾古堡，破旧，阴暗，危险，一般人看到它会想起诸如此类的词语，但戈登只会感到恐惧，深深的恐惧，在他的暴力之下，是对久远回忆中任人宰割的处境的恐惧。

失去的右眼警告着他，威胁着他，恐吓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记起自己狼狈可笑的一面，莱安的死前的诅咒让他不得安生，他必须要摧毁这一切，毁灭着一切，借助它的死亡，获得自己的新生。

戈登的口中溢出不知名的祷词，几乎是机械性的重复。

而就在这时，卡尔迅疾地从暗处现身，一把抓起地上的小机关，狠狠向墙上甩去！

光芒消失了，砸散的零件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戈登的笑僵在脸上，随即转换为火山般爆发的震怒，他一把扼住卡尔的脖子，以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感叹：“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卡尔在他钢铁般坚固的桎梏下艰难的喘息，纤长的脖颈几欲折断，无力的双手徒然地抓挠，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可怜的猫。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戈登咬着牙齿，脸上的肌肉抽搐，“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把唯一的一盏灯砸了！我们全得死在这儿！”

卡尔笑了，断断续续的句子从他的气管里漏出来：“我们本该死在这儿。”

他灰色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像是十字架上的反光。

戈登静默了，他把鼻子凑近了，使劲嗅了嗅。

“你身上有股不该有的味道。”他下了判决。

苍白的大茧的主人似乎有了着落，戈登露出一个嗜血的笑，森森白牙如刀，“我要把你带回去，让他们把你一块肉一块肉地剖开，你这叛徒！”

卡尔挣扎起来，但脖颈间的大手越收越紧，让人不由得怀疑是否要把他掐死。

“还有，既然你和那怪物不清不楚，那么这债也有你的一份。”

于是粗硬结实的手指如蛇一般嘶嘶地威胁地朝着卡尔的右眼探去，徐缓而不容抗拒的力施加在上面了，柔软的球体不堪重负地破裂了，糜烂的腥味提醒施暴者残忍的行为，这样的行为发生在被孩童揉烂的花，被扼断脖子的鸟，被踩碎的镜子上，显示出一种残忍的美感。

戈登正在思考要把卡尔的尸体如何处理，他要他活着受罪，但并不准备让他活着离开古堡。这只灰色的小老鼠太碍眼了，他本该死在五年前的那次行动中，同佐罗、莱安和玛丽亚一样成为一缕幽魂，成为他罪证下的沉默的一抔土，然而他活着，他仍活着。

这无疑是对戈登的挑衅，凭什么比他弱小的多的卡尔如此轻松地活了下来，而他则要狼狈地东奔西走，成了教派的一条狗，才换来一雪前耻的机会！

于是他要借助摧毁他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卡尔的呼吸渐渐微弱，但他并不呻吟，而是用全部的身体忍受着苦痛，像一个倔强坚韧的殉道者，浑身紧绷成一把蓄势待发的弓，他的目光穿透戈登狰狞的面孔，穿透死气沉沉的古堡，到达未知的彼岸。

苍白的嘴唇，像两片寒风中的叶，瑟缩了几下。

倘若你从天上往下看，你将看到，死尸堆满了古堡，黑色的产物在缓慢蠕动着恢复，空气颤动，远方传来未知的呓语。

再仔细听，乐声不是来自远方，而是，你自身。

骨头在抖动，血液在流淌，细胞在呼吸，你的每一次眨眼，每一秒生命的存在，都在应和这种旋律，脆弱的人体，就在玄妙的吟唱中，崩塌了。

“呕......”

失去禁锢的卡尔摔在地上，他脱力地散开四肢，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僵直在原地，像是有无形的力量把他扯紧了。

咳咳咳咳！卡尔疯狂地咳嗽，随着他的咳嗽，一些黑色的东西从嘴里掉落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卡尔震惊地喃喃自语，一边扣着自己的嗓子眼，看看还有没有吐干净。

“嘶。”他又叫一声，手指沿着右眼眶摸了一圈，才敢伸到眼眶上。

咦，卡尔困惑地摸了摸，一只眼睛好端端地待在眼眶里，再眨了眨，闭左眼，闭右眼，真是奇怪，方才被戈登抠烂的眼珠子现在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眶里了。

对了，戈登呢？

他跪在地上，两只手胡乱地摸索，忽然触到地板上湿漉漉的一滩水，卡尔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缩回手，捻了捻指尖，冰冷粘腻的触感让他有不好的猜想。

是谁杀了戈登？

卡尔灰玻璃样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悄悄地把手指上沾到的液体在地板上蹭干净，然后慢慢向后退。

退着退着，他的脚尖抵住了墙壁，并且陷了进去。

卡尔试图往前离开墙壁。

脚陷的更深了，似乎还有一股吸力传来。

卡尔惊恐地用手扒拉着地板往前爬。

墙壁好像吸果冻一样，拖着他的一条腿往里拉。

“不！不！”卡尔双目含泪，哇哇直叫，一下子被墙壁整个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