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一粒米
沈让一如既往地消失在洗手间门后,游子龙没头苍蝇似转悠了两圈,就这么隔着厕所门和沈让唠嗑,“哎呀,长官,我也想尿——”
门里没传来动静。
隔了一会儿,游子龙又说,“糖醋里脊,嗯,长官喜欢吃酸的,我再点个酸辣娃娃菜?长官你还爱吃什么啊?”
“长官我能进来吗?我真的想撒尿!我和我小队的兄弟都组队拉屎的,还是说你在马桶上拉屎啊?”
这位说话太不讲究,沈让招架不住。浴室宽敞,淋雨喷头可以在淋浴间里头用,也可以在座便器上直接洗。这会儿他人在淋浴间里头,隔着磨砂玻璃,外头也看不太清。
沈让看了一眼外头。
“你要是急你就进来吧。”赶紧把嘴闭上。沈让在内心里补充。
“诶!”游子龙完全没意识到是自己漫无边际的发言为自己争取到了撒尿的机会,他顺理成章地拉开门进去,看见轮椅摆在淋浴间门口,隐隐约约能看到沈让坐在淋浴间的椅子上洗澡。他也没多看,把门带上,脱了裤衩子掏出大兄弟就对着马桶一顿扫射——水声叮铃哐啷。
“呼,舒服。”
小火龙压根没觉得这是个事儿,还挺讲究地扯了张纸巾擦擦,冲了马桶,裤衩子还挂在大腿上,歪头看了一会儿关了水的沈让,突然走过去,敲敲门。
“诶长官,要我进来帮你搓背吗?我搓背可舒服了。”
“不用,马上我洗好了。”沈让也不知是真的洗好了还是实在洗不下去了,他关了水,扶着墙上的扶手把毛巾拽过来,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却还算能接受。他擦干的动作不快,一方面是洗澡之后确实没少摔,一方面是等游子龙尿完出去。
却没想这位可能没打算出去。
他等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位在厕所里晃悠个什么劲儿。
“……你尿完了就出去,厕所好闻啊?”沈让忍无可忍。
“挺好闻的啊,一股子沐浴露的味儿。”
小火龙洗了把爪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这个时间拿起了牙刷,毫不避讳刷起牙来,半点没要出去的意思——半是想逗沈让,半是真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回避的,都是大男人,何况见都见过了。
他一边刷牙,一边透过镜子观察着旁边淋浴间的动静。瞧见沈让似乎没怎么打算要出来,哭笑不得,含着一口牙膏沫口齿不清地开口:
“长欢,你要嗯里面冥想吗?”他低头用手掌接了水,把牙膏沫吐出去,接着说,“别害臊了,昨晚你睡着了嫌冷,要求我抱着你别动,我不干你还凶我!”
“净扯淡,不可能。”沈让矢口否认。
“你刷完牙就出去。”沈让终于直接下令。
游子龙也不敢真的把他惹急了,乖乖听话。出去转了两圈,这才想起来被自己丢在墙角的小队兄弟。
他撅着屁股在墙角扒拉了一下通讯器,不知是不是他那句话太惊世骇俗,群里发完那一片问号之后,突然没了动静,只有平哥私下给他发了一条。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交代的事吗?”
游子龙眉头皱了皱,下意识啃了一下下嘴唇。
他之前嘴唇干裂,如今基本好了,只剩下些白色的皮,他盯着平哥那条消息,啃了两下,那白色的死皮被他撕下来,猩红的血顺着伤口往外渗,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动了动喉头,垂着眼,劈里啪啦打了一段话。
“平哥,我觉得长官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他对我可好了。而且事情过去好久了,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要不我直接问他吧。”他蹲在墙边,一字一句地打出这一段话。
可拇指已经在发送键旁边了,却忽然又犹豫了。
最后,他的拇指挪到退格键上,连续点按,把这一段话删得一个字都不剩下。
“好哦。”他在输入框重新键入,点击发送。
发完了消息,游子龙难得的兴致不高,他把通讯器丢回地上继续充电,在床边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通讯器打着转儿滑到墙边,在墙根撞了一下才停下来。
仔细想想,其实,其实他也不怎么了解沈让的。
——像每个人一样,大家都知道沈让是S级异能者,顶级向导,是朝城的城主,可除此之外,又好像对沈让一无所知。沈让这些明显成体系的理论知识是哪里来的,而训练有素的作风又是出自哪里,沈让是怎么当上城主的,做过什么事,沈让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再或者说,沈让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洗手间里重新传来水声,几乎掩盖住了压抑的干呕,他这几天觉醒了哨兵的能力才能听出这些细节,往日是没有注意过的。
他听着难受,也不知是生理不适抑或心事重重,游子龙觉得自己简单的大脑里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信息,他如坐针毡,心里头毛毛的,怎么都不舒服,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
于是,坐立不安的游子龙又跑去墙根,又一次撅着屁股把充了百分之五电量的通讯器捡起来。这回他一把将充电器薅了,边站起身,边翻出严冬的号码。
“严大哥,谢允跟我说,长官之前跟你动手啊?”他发了条信息,觉得有些口干。
严冬回得很快。
“还行吧,也不算动手。之前他受伤刚醒,在病房的时候。”严冬回的是语音条,好像人在公交车上,背景嘈杂,他言语之间带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却不像玩笑,“反正病房又没枪,他还能真毙了我啊?”
游子龙听得心惊肉跳,觉得严冬和沈让都不像什么好人。
“咋,他跟你动手了?掏枪了?”严冬难得八卦,追问了一句。
“没。”游子龙闷闷地回了这一句,就把通讯器丢下,扭头看了一眼洗手间。
他一直觉得,沈让虽然吃药过量——他不愿意用“瘾君子”这样的词形容沈让——可总体来说脾气是很好的,对他十分照顾,他总觉得沈让与旁人口中心狠手辣的形象不符,反倒十分包容。
洗手间水声静了片刻,沈让拉开门,湿着头发从里头出来。
沈让长得实在好看,平日收拾得利索,只让人觉得周正整齐,可此间坐着垫了浴巾的轮椅,头发湿漉漉滴着水,眼睫也沾湿水珠,眼尾脸颊被热腾腾的水汽熏得泛红,无力的十指微微内扣,搭在轮椅手推圈上,与黑色的钢架形成鲜明对比,他大概有些疲惫,透出一种不盈一握的脆弱感来,无端就让人觉得艳丽。
“菜点了吗?”沈让问了一句,同时将轮椅停到床边。
游子龙赶紧让出位置来。
沈让将备好放在腿上的浴巾在床上铺好,找了个角度停下轮椅,拉上刹闸,随后一手撑在床边放下的栏杆上,一手撑着轮椅扶手,双臂发力,连睡衣领口露出的脖颈都紧绷起来。他第一下没撑起来,吃痛的神色一闪而过,又紧接着试了第二下,这才离开轮椅的坐垫。
他挪到床边,坐得并不稳,甚至还有半边屁股没在床上,游子龙生怕他滑下去,却见他微微前倾,弓着背,在轮椅坐垫上又撑了一下,艰难地挪动了一点。
游子龙死死盯着,呼吸都忘了,还没来得及替他高兴,就见沈让一双腿突然蹬直,重重地踢在轮椅踏板旁的钢架上。沈让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后倒在床上,仰着头,露出一截清瘦的脖子和好看的喉结,喘了片刻,随后抬手用手腕勾了一下床头的吊环,弓着腰用另一只手把两条腿依次搬上床,再按键把床头调整到合适的角度,才算完成上床这个简单的动作。
“看够了吗。”沈让扫了他一眼。
游子龙忽觉他目光森然。
游子龙猛地反应过来,最开始沈让上床会直接用精神力打晕他,后来让他去洗手间回避一下,这几日趁病坏了规矩,沈让也不跟他计较。可今天他明显大好了,还这么直勾勾地看了全程,大概是犯了沈让忌讳。
“长官……”游子龙脑子里全都是平哥之前说过的事,见着沈让那眼神,更是一身鸡皮疙瘩心惊肉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支支吾吾,“你身边的人,就……比如说我这种,又或者关系再好一点那种……如果犯了你的忌讳,你会杀人吗?”
沈让没明白这人的脑回路,皱着眉看他,“你犯什么事儿了?”
哨兵信息素紊乱是有胡思乱想的症状,焦虑躁狂疑神疑鬼都很常见,沈让回味了一会儿,目光瞟见游子龙丢在一旁的通讯器屏幕上闪着“严冬”的名字,有了个大概的猜测,“我帮你做了觉醒,你对我有暂时有些占有欲是很正常的。”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如果你不喜欢我接触严冬,我近几天可以重新安排一下日程。”
这回换游子龙莫名其妙了,他歪着头回味了一下沈让这文不对题的答案,却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又生出几分得意来。
没等两人再开口,外头门铃声响,游子龙一溜烟窜起来,“食堂送饭!”
果不其然,吴寻站在门口,手上拎着两个袋子,假手正要再按门铃,游子龙突然开门,他像是吓了一跳,慌忙要把自己的假肢藏起来。
沈让属实是没闹明白游子龙的情绪怎么一会儿一个变,只好把原因都归结于哨兵的信息素紊乱上,俗称大姨夫。
来大姨夫的小哨兵多云转晴,高高兴兴提着外卖回来。
其实和长官住了这么些日子,他也多多少少摸出了些规律来。沈让如果白天出门了,而且是严冬送回来的,人通常都没什么精神,胃口不好吃不了什么饭,晚上会多要两片止吐的药,早早就休息了。而如果他自己出去自己回来,晚上用止疼药的量会更大一些,但精神还不错,可能熬得比较晚。要是一整天在电脑前工作没有出门,往往会去食堂吃个饭,算是胃口最好的时候。
也是给他补理论最积极的时候。
另外沈让爱吃荤菜,酸甜辣都喜欢,基本不沾葱姜蒜。他不主动说,但如果菜色不喜欢,他就基本不动筷子,也有时候是精神不好身体不舒服手痉挛得厉害,只扒几口敷衍了事。
今天属于精神不太好的日子。
游子龙把饭盒在活动床旁桌上摆开,沈让半靠在床头,显得非常苍白,也没有从床上再挪下来的意思。他不喜欢在床上吃饭,游子龙看着这样的沈让,又感受到了许多熟悉。
旁人口中那个生杀由断翻脸无情的沈让他不认得,城民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城主,他也不认得。此情此景,他宁愿一叶障目地贪恋片刻温存,就两个人,在温暖的小屋子里,在同一张桌子上,共享热腾腾的饭菜。
他按下被平哥一条消息搅出来的闹心,敲了敲饭盒,一脸正经,做戏去逗沈让。
“客人您好,您点的糖醋里脊哦——”
沈让被他闹得眼尾晕开笑意,却只是摇摇头,“你先吃吧,放在办公室就行,我一会儿起来吃。”
游子龙二话不说,把桌子推过来,横在床中间,将不锈钢勺子塞进他手里。沈让无奈失笑,垂眼看着游子龙将那勺子穿过他的手指之间,勺柄从他左手无名指上方、中指上方、食指下方这样上上下下地穿过去,他手指自然内扣蜷缩,勺子被牢牢卡住。
游子龙也就是仗着他纵容,才这样好管闲事。
他平时在外面都是像常人一样拿勺子或者筷子,为了避免痉挛,都是浅尝辄止,也就是游子龙住在他这里,才有机会见到他这样的拿勺子方式。这个样子虽然怪异些,却胜在稳当,只是够远处的菜不方便。
游子龙替他夹了一块肥瘦均匀的里脊肉放在米饭碗里,自己坐在床边,也端着碗香喷喷吃起来。他前几天味觉过敏,吃什么都觉得味道重,觉醒之后才稍微好转,吃起饭来大有一种几辈子没见过食物的样子。
虽说他以前吃饭也一直很像饿死鬼投胎就是了。
沈让手心向上,借着小臂动作把饭菜送进嘴里,那样子不像享受饭菜,更像是为了活下去,完成一项必不可缺的任务。
他看在糖醋里脊的份上多吃了两口,心里想的却是游子龙在他的帮助下觉醒后,对他过度依赖的事情。这个年代,除了自身以外,对其他任何人、物的依赖都可能是致命的。往日他还能带着并肩作战,再培养一个风宁那样优秀的哨兵来,可如今身体这个样子,游子龙太粘他,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让忽然抬起头,“对了,你要是好些了,还是弄个行军床来吧。”
游子龙如遭雷劈,嘴里的南瓜都不香了,他慌忙把一口南瓜噎下去,还喷了一粒米饭出来,“为什么?!”
米饭好死不死喷在沈让脸上。
哨兵占有欲正胜,沈让定不能直说要他“戒断向导”。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右手,用蜷曲的手指,把脸上那一粒米饭蹭下来,准备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他想说的是“你个头太大,单人床,两个人睡,挤。”却没想,那边游子龙鬼使神差地捉过他的右手,低头把那一粒米饭啄回去,他嗓音镇定,冷静地说完台词。
“你太大了。”沈让冷静地嘴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