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宋重云一起床就再次捧起那张契约书,看得时候都是笑着的。
终于。
有了盼头。
顿时又觉得萧知非也没有那么可怕,除了爱掐人脖子以外,似乎也不是真的不近人情。
现在想想他当时惩罚那些太监,更多的是要威慑他们吧,毕竟有了前车之鉴,他们若是再想说点什么旁的话,怕也是要思量一下自己的舌头了吧?
宋重云在屋里转了两圈,寻思着把契约书放在哪里合适,拉开妆台上的小抽屉,刚要放进去的时候,又忽然想到这里是纪王府。
他难道要把这么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纪王的府邸里吗?
当然不可能啊!
“英来?”
新护卫身形敏捷的闪进屋内,单膝跪地,垂头:“卑职在。”
“帮我去寻个会针线的丫鬟,将这件罩衣这个地方……”宋重云托着衣服扯开里面,指着那一片贴近左胸膛的地方,“缝个内兜,保密性要好,东西放进去不会掉出来那种。”
英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听完宋重云的描述,眼睛都圆了几分,愣了一下才回道:“卑职不懂女红之事,要不卑职去找个丫鬟来,您跟她讲?”
宋重云摇摇头,道:“这院子里丫鬟都是纪王府的人,我不信她们。”
英来却压低声音笑着回答道:“殿下不必担心,将军早有安排,这儿有咱们萧府的自己人。”
咱们萧府?
“你也是萧知非军营里的人吗?”宋重云抬眼,问道。
少年的眼睛染上一层光亮,突然变得闪耀无比,瘦削的胸膛微微向前挺,骄傲的回道:“英来十二岁便跟在萧大将军身边,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有五年沙场历练的经验。”
看懂了,又是一名萧大将军的小迷弟。
不一会,英来领着个脸蛋干净的小丫鬟走了进来,道:“殿下,这是卑职的胞妹英月,您可以放心交给她来做。”
宋重云这才仔细打量那姑娘,果然眉眼间和英来真有几分相像,不过妹妹长得更清秀一些。
交代了自己的要求之后,英月捧着罩衣小心翼翼的走出了房间。
“殿下,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英来看着宋重云捧着茶杯发了半天呆,便提议道。
“出去?”宋重云摆摆手,“还是算了吧,万一碰见纪王……”
想想就怪不舒服的。
“纪王殿下今日不在府中。”
宋重云眼睛亮了一下,记起昨天夜里闻到的那阵梅花香,便来了兴致,想去折几枝回来插瓶。
苍雪院的北边便是林园,墙角种了一大片梅树,腊梅、红梅、还有最最稀罕的绿梅。
宋重云循着味道便找到地方,剪了一大把红梅之后,本欲回去却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笑的很可怕的男人,又折了回去,特意剪了一大捧白梅。
他将白梅递到英来的手中,道:“给他送去。”
英来怔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他?”
“你家萧大将军。”
他一边摆弄自己手里的红梅,一边想着萧知非那张雪白的脸和白梅一定是绝配。
暗暗笑出了声音。
他没注意脚下的路,走到了小径的边缘,突然一只脚踩空,眼看着就要跌在台阶上。
英来在他后面两三步的位置,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就算冲过来也没办法扶住宋重云。
宋重云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有种失重的感觉,即便是反应过来,手和脚也没办法调整位置了。
这下大概率要狗吃屎了。
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
希望没人看见他这么丢人的样子吧!
宋重云紧闭眼睛,下一刻感觉胳膊上被人推了一下,后背重重的摔到了枯草丛里。
前几日下的雪半化未化,与泥土灰尘混合在一起,黏在草叶上。
现在都黏在宋重云的身上了。
庭院中寂静了半晌,冷风拂过树冠的时候,发出唰唰的声音。
宋重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漆黑的眸子,他半弯着腰后背挡住了部分阳光,阴影垂落到宋重云跟前。
是萧知非。
宋重云发了一会呆,他的表情在困窘、尴尬、生气、和欲言又止之间徘徊。
这剧情不对劲。
电视剧里女主快摔倒的时候,男主不应该是从天而降,有如神助一般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将女主抱住,然后两个人再缓慢的转圈圈,最后男主没稳住,两个双双跌倒,小嘴巴凑巧碰在一起的吗?
为什么到他这里,就是只有自己摔倒?
对方还静静地盯着他看,看他摔得有多狼狈吗?
“还不起来?等我拉你?”
萧知非漆黑的眸子垂视着他,耳边还响起一声嗤笑。
宋重云怔住,“你……不拉我起来吗?”
他的视线落在萧知非的手臂上,话都说到这里了,难道不应该动一动您那高贵的手臂了吗?
可是,萧知非依旧没有动,而是腰弯的更低了一下,极其温柔的笑着:“哦?本将军为何要拉殿下起身?”
为何?那有什么为何?
宋重云望着对方,略显笨拙的问道:“看着别人摔倒,难道不该上前扶一把吗?”
萧知非蹲下身子,细瞧他脸上的表情,“呵,”他忽然轻笑一声,“本将军从不喜欢扶别人,更愿意推人一把。”
果然刚才是被人推了一把!
疯子,真是个疯子!
萧知非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唇角轻轻牵了点弧度,“殿下不觉得冷吗?怎么不起来呢?”
他虽然是在笑,却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难道是他不想起来吗?
是这枯草下面的泥太湿太滑了好不好!
宋重云手臂撑了一下,腿都软了,怎么爬得起来啊!?
萧知非本就身材高大,常年的行伍生涯锻炼,让他的肩膀都比常人要宽厚许多,此时垂眸目不转晴的看着他,微热的气息落到了宋重云的面上。
然后,他很低的笑了一声。
宋重云恨不能直接把脑袋埋进草里算了,那热气痒酥酥的拂过他的脸上,偏偏自己又是这样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简直羞死人了啊!
他心说萧大将军您别笑了,我真的害怕。
你不扶我就算了,能不能不要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啊!
这谁顶得住啊!?
钢筋铁骨也起不来吧?
宋重云现在不仅脸红的要命,面颊更是烫的难受,手跟脚开始用力努力爬起来,不愿再去直视对方的眼神。
萧知非眼睁睁看着宋重云手脚并用,慌乱的撑着身子,修长纤细的小腿拼命在地上扑腾。
——就那么怕他吗?
萧知非唇角挑了点弧度,他压低身子,伸出手臂。
宋重云不挣扎了,眼神茫然的看着他,这手臂的意思是愿意拉他了?
他手臂也抬了起来,手指去够对方的指尖。
很近很近,再勾一勾就能碰到了。
但,那手指突然收紧,攥成一个拳头握住。
宋重云感觉脑袋发懵。
这又是什么意思?
“英来,还不把你主子扶起来!?”
不是?
萧大将军您拉都不愿意拉一下吗?
平时您那爪子又是扶肩膀又摸小腰的,真就是人前做做样子?
呼……
当宋重云终于忍着尴尬在英来的帮助下站起来的时候,却看见萧知非的背影。
“你要出去?”不仅没有扶他,连一句慰问都没有。
萧知非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凝视着他。
但是却没有回答他。
宋重云:“懂了,我不该问。”
萧知非转过头,径直走出了他的视线之内。
宋重云噘着嘴一把从英来手中抢过那束白梅,直接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又踩,不解气还使劲碾了碾。
呸!晦气!
再看自己摘得那一捧鲜艳的红梅,则是散落一地,花瓣沾在了污泥之间。
不能要了。
好好的心情都被萧知非那个王八蛋给毁了!
宋重云怒气冲冲的回了自己寝室,换了身干净衣衫。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个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细着嗓子:“殿下!”
宋重云抬眼去看,是齐光。
看见他就莫名心慌,准没什么好事!
宋重云的眸子敛去光亮,问道:“齐公公?何事如此慌张?”
“陛下不太好了,病势加重,请您速速进宫一趟!”
宋重云闻言匆忙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了几步之后,才觉出有些不妥之处。
萧知非出去了。
他一个人进皇宫?
宋重云顿了一下,停下来,对齐光道:“齐公公,萧将军刚刚出去,能否等他回府我们一同进宫?”
闻言,齐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殿下,等不及等不及!陛下刚刚吐了一口血,太医说十分危急!您快跟奴婢进宫吧,纪王殿下和贤王殿下都已经进宫了!”
“这……”
“您别这儿那儿的了!快走吧!”
齐光催促着,余光瞧了旁边的一个随行小太监一眼,那个小太监赶紧上前扶着宋重云的小臂,宋重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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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重云刚迈进披霞殿的院门,远远看见了良妃。
她似乎刚刚从披霞殿出来,匆匆忙忙的要去拿什么东西。
宋重云跟着齐光的身后,佯装镇定的继续往前走,他对着良妃见礼道:“良妃娘娘。”
良妃脸色不太好,似是刚刚哭过,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向旁边侧了一下脸,抬手遮了一下面容,才哑着嗓子道:“幽王殿下进去看看陛下吧。”
还未踏进正殿,便先看到匍匐跪了一地的太医,宋重云心里发慌,停在门口驻足不敢向前。
倒是高让急匆匆的端着药丸从里面出来,看到了宋重云,催促道:“殿下快进去吧!”
宋重云不好再站着不动,便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去。
进里殿的前一刻,他悄悄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英来道:“你快去找萧知非来,快!”
里殿的情况比外面更紧张。
一大片人跪在地上,有妃嫔有宫人还有未成年的皇子,反正宋重云几乎都没见过,也不认识,他蹑手蹑脚的沿着人群最后弯腰走过去,想在没有被人发现之前,悄悄跪在人群里,这样就不显眼了。
可是他刚找好地方掀开裙裾准备下跪,就听见床榻前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六弟,你来了?”
是贤王宋重衡。
他手中捧着绿莹莹的碧玉碗,碗中的汤药隐约看得出来还有大半,看来皇帝的病情着实严重,连汤药也难以喂下去了。
随着贤王一声“六弟”,领众嫔妃跪于榻前之首的皇后也转过头来,打量起了宋重云。
她站起身,与旁边的太医低语几句之后,发号施令道:“陛下身边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侍候,安贵妃你便领着众嫔妃去外殿等候吧。”
宋重云松了口气。
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
待他刚要站起来出去时,却听到皇后的声音:“幽王先留下,贤王带着几个年幼的皇子也先出去吧。”
宋重云愣住了,不由皱了皱眉,脸上的轻松表情还没持续一秒,就要被单独留下了。
也不知道萧知非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救他。
贤王应了一声之后,便将汤药放置在旁边的桌案上,领着几个皇子也先走了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将寝殿的门关上了。
偌大的宫殿里面,便只剩下宋重云、皇后、太医以及躺在龙榻上的皇帝四人。
王皇后的相貌非常精致,她的眼睛明亮,气质高贵,一身烟青色的常服低调却不失华丽,皇帝病着,她便简妆出行,略施粉黛,头上的冠也只是镶了几颗东珠。
宋重云收回视线,规矩地屈膝行礼:“儿子给皇后娘娘请安。”
“是幽王啊,真是太久不见了。”皇后抬眼将他仔细打量许久,半晌才缓缓说道:“你长高了,也瘦了一些,倒是比从前看着安静了不少,想来这些年在禹州的生活也都有不易,如今陛下开恩,你能重回建安城,应对陛下感恩戴德,以后行事也该谨慎沉稳,莫要再辜负了陛下的一片爱子之心啊!”
宋重云垂头,“是,儿子记下了。”
“章太医,您刚刚说陛下这病,有偏方可以医治?”王皇后眉梢微挑,对着旁边施针的太医问道。
章太医放下手中的银针,跪着向后退了几步,才道:“皇后娘娘,陛下这是心脉瘀滞、肾水不济,心气虚弱而脉涩不利……”
皇后忽然抬手打断,眉心微凝:“别说这些文绉绉的话,本宫听不懂,只说应对之策即可。”
“老臣曾在古书中见过,有一偏方可医治此病,需僵蚕、当归、人参……”
“都是平常药材,太医院常年都有供应,你列方子让人抓了药煎好即可。”皇后面沉如水,似是对他的啰嗦冗杂有不满之色。
“但这方子需一味药引。”章太医却是不疾不徐,缓缓说道:“需陛下之精血与其子之精血相融合后服下,方可引药入经,治病救命。”
“既然如此,那便去做吧,陛下有皇子众多,随便哪一个都可取精血做药引。”皇后淡淡道。
章太医仰头,却露出难色,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微臣按照陛下的生辰推算,只有卯年卯时出生的皇子,其精血才能作为药引而用。”
宋重云一头雾水的跪在地上,听着这两个人的不知所云,有些发懵。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皇后要单独把他留下来。
再说这药引一事,就如皇后所言,陛下皇子众多,从中找一个合适的放了血当药引便好,干嘛要让他一直跪在这里呢?
难道是皇后想先给这个曾经的废太子来个下马威?
正想着出神之时,忽然听见皇后说道:“本宫记得幽王你不就是卯年卯时所生吗?”
怔愣愣的宋重云呆呆的仰起头,望向皇后。
什么?
所以两个人一唱一和说了半天,是想用他的血?
宋重云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得脊背紧绷。
他到不怕什么取血,不过就是疼一下而已,他怕的是取血之后还要跟皇帝的血融合!
这不就是电视里演的滴血认亲吗?
可他不是宋重云啊!
而且……
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个局,两个人看似毫无目的的对话,最后却是指向了他,难保没藏着什么后手!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他是不是宋重云,今日这个取血相融之事,都会做成不相融的结果。
目的就是证明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不是宋重云。
宋重云脸色微微泛白,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攥紧的手,只有攥紧双手,他才能压住心底的不安和恐惧。
萧知非,你怎么还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