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落在柳姳音脸上,她泪眼婆娑,脸上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浑身都被淋透了,让她看中有几分凄楚动人。
裴璟辞望着她的脸,表情微微怔住,沉默不语,他犹豫了。
她就这么定定地盯着他,最后等来料想到的答案:“阿音你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
上次问他,他说她们对他都很重要,这一次,他选择不回答,可他的行为已经替他回答了。
无论楚嫣是怎样的,他都必须选择她。
柳姳音觉得自己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可她还是要继续问,她想看看如今的他与当年的他有什么区别。
她问:“朔风堂到底都是胡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了达成目的屠戮多少无辜之人,殿下与这样的人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你真的要如此吗?”
裴璟辞靠近了她:“我并非不怜惜那些无辜百姓,只是通往权势与地位的荆棘路上势必有人要牺牲,我会处理好朔风堂的事,但尉迟将军和岭南军我是不会放弃的。”
柳姳音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忽然不认识他,曾经以为自己多么了解他,可如今连她也看不清裴璟辞了。
“那你还记得你之前怎么说的吗?”柳姳音帮他去回忆曾经的豪言壮语,“你说你怜惜众生皆苦,世道不公,权贵吃人,你不想看这么多无辜之人被牵扯进权贵世家斗争的牺牲品,这世间很多人,本不必死,你说你要清清白白地行于世道,为他们讨回公道,你忘了吗?”
裴璟辞脸上有一丝丝动容,可随即却是满眼的无奈和自嘲,他轻轻地笑,雨水也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一笑眼睫上的挂着水珠也恰好垂落,落在他下眼眶,像一滴泪。
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语气中带着愤慨和急切:“阿音,从前的我与如今的我早就不一样了。四年前的裴璟辞尚且相信世道不公,会有如我一般的忠义之士坦荡做事,可是你看我们四年来走出什么样的路,我们走得太慢了,裴瑞谦和裴晗已经在暗中疯狂扩张势力,他们做得恶事和人命比我多多了。明月阁是个多么的机会,若是给了裴瑞谦或裴晗,我们他们只会利用明月阁疯狂敛财,行不义之事,而我们呢,每次行动做事都要考虑清楚,小心翼翼,我们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他又抓住她的手,言辞恳切:“我走得太慢了,若不是李忠彦将军和尉迟将军,我只会更慢,你知道我的处境和过往,我从罪奴之子一步步走到陛下面前为世人知晓,真的是诸多艰辛……阿音,我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才能报仇,你明白吗?”
柳姳音抬眸凝望着他,想透过眼前的他去看四年前的他。
在那个充满屠戮与血腥的风雪夜里,他把她带回来自己的住所。
那时跟在他身边的只有清崇,清崇手上生满冻疮,裴璟辞就亲自背着她,路上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发顶逐渐被霜雪盖住。
他怕她睡死过去,气喘吁吁地对她说:“你别放弃,人只要有一点活着的机会,就要抓住,这是上天的恩赐。”
后来她醒来,很惧怕他,他却没有为难她,只是每日送来吃食和药,再关心几句她的身体,于是她开始慢慢对他放下警戒心。
边关的雪好大,好似永远不会停歇,屋外天地银装素裹,他们三人围坐在暖炉边。
柳姳音泪眼愁眉,问裴璟辞:“到底是什么人要害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裴璟辞眼眸中烛光摇曳,闪烁着奇异的光,将自己了解的事情娓娓道来:“天越关战败,守将魏鹰将军失踪,被扣上叛逃的罪名,而他的妻与孩子就藏在何家村……”
柳姳音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场阴谋,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人们对魏将军都是赞许与敬佩,自己的钱财都去接济流民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抛妻弃子叛逃呢?定然是有人要陷害他。
“魏将军清廉,战功显赫,又没有背景,朝堂上那些吃里扒外的蛀虫才会拿他下手。”他愤愤道。
柳姳音心里恨透了那些人,虽不知他们的真实面目,可一想到便觉得恶心:“可为什么他们斗争,百姓和无辜之人要成为牺牲品?”
他往暖炉里添了些炭,隔着灰蒙蒙的烟尘,火光在他曜石般的眸里明灭,神色平淡却隐藏着极大的情绪。
她听到他幽幽开口:“这世上恶鬼比人多,虽看似行于正途,背后却敲骨剥髓,吃人肉喝人血,它们是杀不死的。可我要去杀他们,我要让它们的骨血给无辜者做陪葬。”
柳姳音方才得知,他一个皇子不远万里来边关,是为了查他义兄死去的真相,他义兄是魏鹰,曾在宫中救下被宫人拿着鞭子打的裴璟辞。
住了几天,裴璟辞问她:“待你身体好些,你准备去哪儿?”
柳姳音摇头:“我无处可去了,去年并州瘟疫,我娘和外婆都病逝了,我爹和姑父姑母也惨死,这世上再没有我的亲人了。”
裴璟辞是个喜形并不于色的人,听到她这般说,心下怜悯,表情微动:“那,你和我回京城吧,我是三皇子,我帮你找到真凶报仇雪恨。”
那时柳姳音并不信他,只是想去京城寻找真相。
途中,她才听闻了裴璟辞凄惨的身世。
裴璟辞的母亲愉妃曾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愉妃的弟弟慕远庭是镇国大将军,那时的慕家风头无两,皇恩颇盛。
后来裴璟辞五岁时,慕家反了,他的舅舅被斩首,母亲成了罪奴,被关在罪奴所里活活被打死,整个慕家及与慕家相关联的人全部受牵连,无一幸免。
柳姳音一愣,静静注视着始终冷淡的少年,原来他五岁时便间尸山血海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连清崇也是在他十五岁才来到他身边。
回到京城,裴璟辞将自己寻找的魏将军被陷害的证据呈给明帝,请求彻查幕后之人,他本以为明帝会还魏将军和百姓一个公道,可谁曾想,明帝顾及面子、袒护宠臣,硬生生说此事是误会。
可裴璟辞性子倔强,他跪在御书房外请求明帝彻查,那年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鹅绒般的霜雪在空中纷飞起舞,寒风更是刺骨得冷,比边关还要寒冷。
他在雪里跪了好久,始终见不到明帝,却受尽别人的的冷眼和嘲笑:“罪奴之子,妄想引起陛下的注意,他也配!”
她和清崇在宫门迎接他时,他的双腿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清崇去扶他,她则撑着伞递到他手里,拍打他衣裳上的雪。
他轻声低喃,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没关系,我明日再来,总会有办法的。”
柳姳音泪光清明,从心底怜惜他,这一瞬间,她觉得他们很相似。
可那之后,明帝依旧如此不理不睬,这件事便再无音讯,至今也不知当年陷害魏鹰的幕后主使是谁。但也是在这之后,柳姳音决定留在他身边。
她说:“殿下赤子之心,今后定能洗刷冤屈,成就大业。”
四年前的少年坚定地说要杀尽世间丑恶,庇佑万民,四年后的青年说他要成为如恶鬼一般的人才能走下去。
柳姳音清醒了,她眉眼笑开,是她太天真了,充满金钱与权力的欲望之途上,有谁能不被腐蚀污染呢,能登上顶峰的人本就是半人半鬼,鬼是杀不完的,人也是死不尽,世上哪有绝对干净的地方,不过都是被掩盖了。她不能说什么是对也不能说什么是错,因为世间本就污浊。
“我理解了,殿下,我都明白了。”柳姳音唇角勾起顺从的笑,仰头眼睛亮亮的。
裴璟辞心绪逐渐平缓,他眼也有些酸,手臂收紧,想俯身拥抱她,清岩匆匆道:“殿下,楚小姐哭晕了。”
他动作一顿,刚弯下的腰又挺直了,柳姳音懂事地说:“是我误会楚小姐了,殿下还是去看看她吧,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要离开的,裴璟辞叫住了她,递给她一把伞:“雨大,路上小心些,别生病了。”
曾经,她在风雪交加中,撑一把伞坚定的向他走去,为他遮去风雪,以为彼此坚定地走下去。
如今,风雨飘摇中,他递给她一把伞希望她归途小心,密集的雨珠被挡住,她接过他递回来的伞。
“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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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姳音发了一夜烧,做了一夜的梦,都是她这四年在璟王府还有明月阁时的场景,有欢聚团圆,也有离别伤感,她差点以为这是要死了才会不停闪回这些记忆,直到梦醒看见萃辛和齐九桉的脸,她才感到心安。
病好之后,柳姳音倒是比之前清闲许多,萃辛心疼她,就让她歇着,于是齐九桉便常常过来陪她散心聊天。
清岩看着两人的的背影,啧啧道:“怪不得你说他们般配,这是真的很般配啊。”
萃辛自豪:“那当然,姐夫还是温柔的好。”
柳姳音转身看见两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觉得有趣:“怎么,你们也有悄悄话?”
萃辛被发现脸变得通红,倒是清岩反应迅速,扯开话题:“澜江水灾严重,陛下派殿下和官员前去,殿下让我来问问,阿音姐你愿不愿意随他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