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年级在最顶层的六七楼,七楼理科,六楼文科,一共八个班,一班最佳,八班最次,数字顺序递减依次类推。越好的班人越少,一班统共五十人,最多的有九十人,在不大的教室里着实是一顿大杂烩。
越差的班级越靠近厕所,每周卫生区域打扫自然被顺势包括,宝贝的一二班在五六楼的中间,只用象征性地扫一扫楼梯和走廊。
五楼一整楼都是教师办公室,每到上课时间,低年级的老师往下走,高年级的老师往上走,美其名曰是给高三同学一块清净地方学习,少下楼多读书。这种鬼才设计连年资最老的教师每年都要低声骂几句傻,逼,哪儿哪儿都透露着一股离谱的味道,毕竟是公立铁饭碗,再有抗议都舍不得砸,时间一长,不满着不满着也就习惯了。
都来到这个鬼地方,不是养家糊口就是维持生计,谁还有个梦想啊?
光明中学,一个普宁市学校排名年年倒数第一的垃圾学校,普宁市人俗称三中,高初中合并,一栋楼高中,一栋楼初中,中间隔着偌大的操场,两栋大楼遥遥相望,楼中芝麻大点儿的蝼蚁们交会无期,只有吃饭赶食堂时才有机会齐聚一堂。光明中学的初中部可圈可点,升学率在平均线往上一大截,想进来的家长替孩子们着急,提前挤破了脑袋。普宁每年学前考都要筛掉几批不在学区内、中考分数可观的小天才们,可惜到了高中部就是纯粹的垃圾。
三中高中部的存在就是为了收容那些能够勉强搭上尾巴,但是各大中学都卡着限制不肯收、收也收不下的吊车尾、二搭子、败家子们,一毕了业,天涯海北地去向何方也非常明显,每年能出二十个一本线上的算当年校长祖坟烧了高香。
初中部的老师们总喜欢恐吓学生,用的就是这一套——“你们不好好学习,等毕了业就往对面去!”
高中部连课多,早上第三节课下课课间,几场连课准备换场。四楼数学组办公室里面坐了三个人,有一个人起身刚走,凳子上的屁股垫儿都还是热的,加上刚进门的年轻女人一共五个,还有一个正在休产假,这六人就是光明中学高中部数学组的全部宝贵财产。
坐在最里面的地中海老大哥姓徐,数学组组长,人没脾气没架子,大家都喊他徐老头。一开始只是学生们这么起哄,时间久了,老师们也顺嘴跟着喊。徐老头不在乎,他从年轻听到两鬓斑,从他头发掉了一大半那时起他就是“老头”了。徐老头总是笑眯眯地摸着他的保温杯,慢吞吞地喝上一口,捂着暖手,再拉长了声音应一声“唉——”,可不慈祥。
可不没脾气么,徐老头今年五十七,在人民教师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三十多年,换了几个学校,清华北大的料子教过,牢子里屡教不改的刺头也教过,算桃李满天下,再两年就退了休,整个人佛系养生得不行,什么都别想叫他急上火。
就算高中部今天炸了塌,只要没炸到他,徐老头估摸也不忘摸摸他的暖和保温杯,抿一口,然后长长地叹一声:“唉——”
就是这样的徐老头,老手老脚地爬了几年的楼梯,在休息的课间也忍不住遥望一眼初中部,咽一口嗓子里的暖水感慨道:“多好啊,又不高,还有空调——”
高中部是后娘捡的不够金贵,里面的设施配置既老还烂,最好的班级里边也就是墙壁上左三右三统共六个风扇,南方的夏天能够到三十几度,五十多人就靠这六个风扇过活。底下同等配置的教师办公室也没好到哪儿去,六个人三个风扇,一视同仁,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
刚进门的年轻女人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工位上休息,徐老头这话年年念叨,他们也都习惯了。女人拿出教案本翻了翻,顺嘴暖场道:“您也就再受两年的罪,马上到了享清福的时候。倒是可怜可怜我们,还要苦兮兮地再挨上几十年的折磨呢!”
徐老头摸摸头顶所剩无几的几根头发,想象了一会儿退休生活,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说:“哪有什么清福享,儿女都是冤家,孙女更加是。”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眼角却是笑着的。徐老头家里新添了成员,恨不得每时每刻心思和人全都在家里。可惜他家住的远,一来二去不值当还折腾人,中午休只好息在办公室。数学组的人都习惯了他中午的时候借着办公室的座机往家里打电话,对着另一头不会说话的小孙女“菀菀、菀菀、”的亲热地喊,喊到接电话的奶奶都不乐意了,挂了他的电话,他却还是笑着的,幸福的。
大约也是觉得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徐老头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会儿,目光从初中部的大楼上移开了。
徐老头坐回桌前慢悠悠地操心自己的工作,随手瞧了一眼最新出炉的考试年级排名表,后面的看都不用看,直往前边儿瞅,看了两圈,往上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徐老头喊后边的年轻女人:“小婷啊,我记得你们带班的那个,单鸾,那个小姑娘,是你家的吧?这几次排名头不错啊?”
李小婷闻言也看了一眼手边的排名表,从上到下找到单鸾的名字,眉头不自觉地缩在了一起,挨个挨个科目的盯着她的分数看了一行,才抬起头跟徐老头说起:“是不错,年级十三名,有进步了,但还差着远呢。”
徐老头点点头,认可道:“我看她是块料子,劲儿头足,眼睛干净,人也专注,肯下苦功夫。她是理科基础差了些,咱们数学打住了就不要紧,后面慢慢就赶上来了。”
徐老头摸着快盘出包浆的保温杯,舒舒服服地靠在木头椅背上,暖和暖和了手,惬意地说:“女孩儿学理科起步慢,这才高三第一个月,只要肯吃苦,后头几轮复习下来,人也就‘chua’一下地,跟着上来了。”
李小婷眉间的皱褶不见平,但还是跟着笑了一下:“听您的。”
徐老头所说的这个单鸾是李小婷的——这个单鸾和李小婷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关系。硬要说,李小婷是她不要钱的房东。
李小婷今年快奔三十,单身,没有孩子,单鸾只是她当年年轻时初出茅庐,一时血气上涌之下决定资助接济的孩子——甚至没走什么正规程序。
单鸾住学生宿舍,光明中学不管学生死活,她自己半工半读,周末和晚自习时间都出外头去打工挣生活费。她的情况办不下来助学贷款,于是李小婷只是帮她出了学费,然后假期和周末都会喊人回家里住,管她吃饭。
可能在单鸾眼里,李小婷也算她半个家人。
当年单鸾站在李小婷身前,很慢很慢地说:“我要读书。”
李小婷刚跟人吵了架,吵上头还动了手,撩起来了半边袖子下拉着几道可怖的血痕,她听见小姑娘讲话,那热血上头的大脑很快翻涌了一会儿,然后拉着她说:“好,你去读书。”
李小婷说:“靠你自己读书,你要读,你就读出个名头来。”
单鸾点了头,跟她打了借条,借的是这几年内单鸾的学费,从此就跟李小婷读书去。
从初二到高三,五年过去了,单鸾一面半工半读,一面操持着自己的生计,不肯服也不肯输,始终在向上走着。叫李小婷自己说来,她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李小婷单身好十几年,老家家里还得侍奉二老,自己没攒出什么积蓄,在她初出茅庐那一年,又平白长出个半大姑娘。李小婷落户那年赶上了学校政策的春风,学校和旁边的毛巾厂占位供楼,价格低到刚好把李小婷几年的积蓄都给抄走,让她幸运地在筒子楼里占了一间房。房子不大,五十多平,就一个客厅带着一间巴掌大的房间,刚刚好够放一张床,落雨时雨水能顺着窗台流到床上,厨房和厕所都在走廊上,公用的。算不上多好,胜在有个落足的地方。
单鸾在李小婷家留宿的机会不多,但假期总要有个地方去。好几次的夜间,李小婷看着没有多余的房间、睡在客厅沙发床上的小单鸾偷偷掉过眼泪。但她憋着一口气,奔三的李小婷骨子里还给那个二十岁新手教师李小婷留了一点儿位子,她不肯输,她相信单鸾也不肯。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看着单鸾做好了早餐,出门打工挣生活去了,什么多余的帮助也不给。
课间十分钟很快过去,李小婷随便翻了翻手边的教案,收拾东西准备上六楼上课去。
数学组办公室在五楼最左边,她要去的高三四班在七楼最右边,路过一班的教室,李小婷忍不住看了一眼玻璃的反光,从玻璃透过去,看到坐在里面一排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低头写着笔记。
女孩子身形定得早,单鸾自从高一时用打工费用买过几件衣服就再没给自己置办什么行头。学校只要求周一周五穿校服,她就三套常服两套校服混着穿,冬天也是这套行头,几件衣服洗得毛边冒出了白,她自己会小心地清洗,然后修补修补,就算这几套行头翻来覆去地倒腾,只要人齐整,她看上去仍是干净又清爽。
普宁市九月尾仍然很热,外头太阳一晒,能把活人晒化三分,教室里就这么孤伶伶几个风扇,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单鸾把马尾扎得高高的,汗水从耳边的小碎发顺着滴下来。她脖子很细、很修长,和指尖一个颜色,白得反光。记笔记的时候手指上染了一点墨迹,她习惯性地搔了搔耳后,把耳朵后边白皙的皮肤也沾染了一点儿墨水。
单鸾好像是察觉了窗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刚好和走过去的李小婷眼神交汇,她困惑了一瞬,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隔空打过了招呼。李小婷有一阵子没见单鸾了,来不及打招呼,便从窗户旁走了过去。
小姑娘蝴蝶似的眼睫扇呀扇,被天气燥出一点儿红色的眼尾盯了一会儿,很快又被拉回注意力,专注写着手下的东西。
李小婷心想,当年单鸾妈说,她们家的人什么优点都没有,就是长得漂亮,倒不是没有依据没有道理的话。
李小婷打心里厌恶那个不在乎女儿的女人,在她潜意识中,竭力地将单鸾和那个女人拆分得越远越好,最好没有一丁点儿地方相同,于是她说的话也被李小婷当作放屁。
可是小姑娘像是地里拔地长的嫩苗儿,越发长开就越发修长,隐隐约约能看见和她那个漂亮妈有些相似的轮廓了。
李小婷不得不承认,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她那个糟心妈竟也能说出一点儿对得上头的人话,单鸾这个小姑娘,确实是漂亮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