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了之后烧烤摊的生意也少了些,没有学生们的加成,单鸾收摊收得也早。快近十点的时候她在店里把当天的帐都打完,清点了东西后准备收拾走人。天黑得早,外面稀拉拉的人影两两三三来两两三三走,她和周边的店主打过招呼,正把卷闸门关上。单鸾突然感觉到口袋里头震了一下,紧接着有一声轻轻的叮铃。那声音来自她常年放不出两个屁的小灵通,单鸾奇怪地掏出手机来看。她的号码没几个人知道,平时都是用来跟老板和李小婷联系或者送货用,再有就是逢年过节接受一下10086的热情问候,几乎是一部打工专用机。现在非年非假,大晚上的收到短信属实有些少见。
她低头按着掉了漆的手机键,眯着眼盯着这无头无脑的短信内容,人着实无语了一会儿。单鸾望着天,脑内挣扎了半天还是某一半姓童的站了上风,她叹了口气十分认命地重新打开店门,从店内深处推出了一辆平时送货用的老二八。老二八有些年头,说不好比单鸾本人还要大些,稍微动弹下零件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像是牙齿在打颤。她看着这辆比她还单薄的自行车看了一会儿,白雾吹着她的眼睛,江边冷飕飕的风不通人色直往校服袖子里头灌,单鸾抬脚一迈,骑着摇摇欲坠的车走了。
夜间的住院部已经很安静了,路上零零散散的走过几个路人,只有急诊还灯火通明地冒着喧嚣。留观病房在急诊部的旁边,单鸾从另一侧的门进去,顺着童光发的信息找过去。
青春少年总喜欢把同辈与父母辈的关系划分得泾渭分明,相互间有什么龃龉和恋慕,大多都不会延伸到父母那一头。张友文不说,张翠只知道童光和张友文这一帮朋友走得挺近,也知道自己儿子喜欢童光,但两人间的关系就不是那么清楚。她想撮合俩人的意思太过明显,但碍于童光还是个高三的备考生,至少明面上也不会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就说点儿什么,仅是打着‘照顾照顾’的旗号希望两人多多相处。
张友文不知道是把单鸾的话听进去了还是什么,今天没和那一圈朋友碰面,童琳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在自家酒店附近,张翠也有让他表现表现的意思,就顺便使唤人充当一回司机来送医。
张友文一开始到没想过会碰上童光,毕竟童琳只是有些低血糖,检查完也没事了,顶多是童琳事后提或者不提那么一嘴。不过刚好碰上江十一出差,童琳不久前又才刚出了车祸,这次的酒局酒厂这边只跟了个童琳最近才提拔上来的小孩儿,出了事自己都快应付不来,张翠想身边有个亲近的人或许会安心些,这才通知到了童光那里。
自从KTV跑出来那晚之后童光一直没和张友文直接碰过面,张友文倒是想找她,无奈童光实在太能逃避。张友文坐在张翠身后,童光挨着童琳,状似很有礼貌地听着大人说话,中间还夹杂着张翠一两句‘小光这孩子真是乖得招人爱’的牛头马嘴夸奖,其实人走了已经有一小会儿了。童光能感觉到对面盯着她的视线几乎要把她的头皮都烧穿,只是当下场合和时间都不对,童光不说,张友文自然也不会在两个家长面前提起。两两相对,中间的空气里只剩下靠谱的成人们打着场面话不叫话头掉在地上。
张翠抬头见着时间晚了,拍了拍儿子:“小光现在是住学校的是吧?时间太晚了,小光一个人回去也不放心,友文开着车来的,你送送小光回去。”
童光刚想拒绝,那边张友文已经抓着钥匙准备起身,把一长串的钥匙碰出了一长串的丁零当啷。
还没等童光想出什么说辞,她一抬头看到门口有个探头的影子,顿时大喜过望地跳了起来,朝着门口应声道:“不用了......我和......单鸾你在门口干什么呢!等你好久。”
童光一边说着话,一边越过母子俩人从门口阴影里边抓出一个单鸾。单鸾一路给夜风吹得都有些糊涂了,傻愣愣地叫童光抓着手,披了一头的头发随着动作不停往领子里塞,她头发本来就长,头又低得很低,不特意去看几乎要看不清她的脸。她有些尴尬地跟屋里边打招呼:“阿姨好。”又和对面点了点头。
童光头一次看见她把头发散下来的模样,单鸾眉眼很干净,平时把头发扎起来时白露一个大脑门,她静静看着你的时候就像一幅安静的、自内而外的油画,什么也不说便见她的不可动摇。她把头发散下来的时候却莫名长出了些许脆弱的妩媚感,她的手虚虚的搭在童光的手上,童光心里就有些痒痒的,心说下次就叫单鸾保持这个造型给她当模特。童光小小声地凑近:“第一次见你把头发散下来,外面很冷吗?”
单鸾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童光拉着人朝张翠道:“不用麻烦文哥了,刚刚不知道文哥在,我叫了我朋友来接我,我们俩一起回去。”
“嗨!这有什么的。”张翠摆手道:“外面这么冷,你们俩一起搭友文的车回去。”
“不用不用,我.....”童光一时想不到什么借口,她看向单鸾,一时没经脑子细想就语无伦次着支吾说:“单鸾.......单鸾也开了车来......吧?”
单鸾歪着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啊?”张翠是没想到眼前穿着校服的女孩人不可貌相,看着年纪挺小的竟然还有车开,下意识问道:“开什么车呀?”
童光也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童光:“单鸾,你说句话啊!”
单鸾硬着头皮:“......单车。”
童光:......
张翠:......
童琳一早就心知肚明着,她对自己女儿了解,猜也能猜个七八,这时看他们几个尴尬地演出默剧内心差些没笑死。看到张翠还想说点儿什么,童琳赶忙出来打圆场道:“算啦,翠姐。她们小孩儿贪着玩呢,有自己的小秘密。”
童琳幸灾乐祸:“年纪轻轻的喜欢就让她多吹两下风清醒清醒,小孩儿不懂冷的。”
童光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蔽地给她翻了个白眼。她抓着心不在焉的单鸾赶紧跑人:“那我们先走啦,张姨再见。”
单鸾的老二八就停在门口不远,俩人直跑到了车边才停下来,老二八埋没在黑夜里,被看不清的童光伸手一推,在地上划拉出处了好长一串吱呀响的声音。俩人围着那快散架的老二八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出声。
单鸾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是说好要和人讲清楚吗?怎么又躲这么快。”
“唉,”童光叹口气:“也不非得是今天吧,时间地点都不对,总不能在我妈面前讲啊。”
她想想那个场景都要尴尬得脚趾开始挖坑。
单鸾问:“那你明天还去见他么?”
俩人走得不算远,童光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后面跟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身去看。
“小光。”是张友文在后面叫住了她:“我有话跟你说。”
童光听着他的声音又有点想跑了,她看向单鸾,单鸾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一下,童光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本来并不是喜欢逃避的性格,尴不尴尬的倒在其次,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最近在面对张友文的问题上屡屡回避,或许只是觉得如果硬要面对,就好像看到之前自己的不堪。但此刻单鸾在她身边,她知道她那些不堪心思的底层,她见过她假装从容的狼狈,她无意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童光拉出来了一次又一次。童光看着单鸾抓着自己的手,回握了她。
童光想:那确实不是办法。
童光定下心来,她也认真的朝着张友文道:“文哥,我也有话跟你说。”
张友文站在她对面。
没等张友文先说话,童光赶在他面前低下头:“对不起!”
她抬起头来对着张友文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竟在张友文眼里看到了自己:“我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地想和你们相处,也没把你们真的当了朋友,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童光:“......我只是寂寞。”
“是我错了。”
童光对着张友文一字一句道:“我不能接受你,对不起。”
张友文皱着眉:“是因为之前我没有帮你说话吗?还是你觉得老林他们、张志斌他们开的玩笑,你觉得不高兴了。”
“不是......”
张友文又问:“那是我对你不好吗?”
童光一愣:“不是,算不上这个......”
张友文接着进一步:“你讨厌我?”
童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过张友文接受或者不接受,或生气或是痛骂她一顿,她都认了。但张友文问得奇怪,她真心实意地困惑了起来:“也说不上讨厌。”
“你觉得寂寞,又不讨厌我,觉得我对你还算可以,为什么不一起试一试呢?你喜欢我什么样的可以跟我说,你介意他们起哄,我也会让他们以后别做了。”张友文补充:“而且你和我家里关系都还不错,你喜欢什么,我会试一试。”
童光如果再长大一些,阅历再多一些,会发现这种“试一试”的方案是一个奇怪的陷阱。某人喜欢某人,想要和某人缔结更进一步的关系,那本身就是一个吸引和互相吸引的过程。而这种‘试一试’的请求,则是一种绕过了这个吸引的过程,想要直通某种关系的捷径,是一种先上车后补票似的因果本末倒置。
那倒置本末的账单,却要对方来偿付。
直白一些说,人的时间有限,一生就这么几次试一试的机会,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和某个人‘试一试’呢?有人凭自己的魅力,有人凭一见钟情,有人凭持之以恒的死缠烂打,总有理由。而某人只是因为喜欢,提出了一个方案,就要对方当一回慈悲的圣诞老人,无故下降试错成本吗?
然而此刻的童光措手不及,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一步,让张友文看出了她的动摇。
张友文再接再厉:“你现在也没男朋友,我们俩在一起,大家还是朋友,也能经常玩,自然就不会感觉寂寞了,干嘛不试一试呢?给我们俩一个机会,不行再分开也不迟。”
“不行!”童光打断了他。
单鸾抓住了她,没让她继续后退,她听见单鸾轻轻的声音,轻到像一阵风一样的错觉:“没事,不愿就说不愿,不需要理由。”
“我......我......”童光有些无措地看向单鸾,好似希望能从单鸾这里找到些什么,单鸾一如她印象里的油画。她看着单鸾抓住她的手,沉默又坚定的画像,第一次从画布里伸出手来抓住了她,那双手冷冰冰地抓着她的手腕,像是扼住了她的咽喉:“我有喜欢的人了......”
张友文一愣,三年来他和童光走得还算近,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童光,几乎童光有什么消息朋友们都会告诉她,如果童光有了男朋友他不会不知道。张友文轻笑了一声:“小光,别说谎。”
“不是......我......”
童琳床头柜上摆满了酒店方送来的果篮,准备年关,果篮里除了常见平平安安的苹果香蕉最多的就是砂糖橘。童琳不太在外面吃橘子,剥开橘子很麻烦,汁水溅得到处都是,手会变得脏脏的黏黏的,而且多剥上一会手指还会染成橘黄色,洗也洗不掉。童琳总不能伸出两边黄溜溜的指尖去和别人握手。童琳不吃,童光却没那么多讲究。单鸾下午去替林国才顶两个小时的班,顶完直接去了小卖部,没人和童光一起吃晚饭,她干脆也懒得搭理。大不了晚上再出去找点东西填肚子。结果碰上童琳出了事就没能顾及得上,她不喜欢苹果香蕉,于是毫不客气地把果篮里的橘子风卷残云了个干净。
单鸾瞪大了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嘴唇上。
一个橘子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