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鸾最终还是拒绝了李小婷陪她回大林的建议,她听了李小婷的话也觉得可能有些什么东西是需要她自己才能去面对的。单鸾在家里休养了两天,感到人精神了点儿,似乎又能继续长出一点儿勇气来,就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大林。这些年单鸾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几乎没什么东西要带,两件衣服,几包小卖部里攒下来的洗漱用品,少得一个双肩包就能装得下,好在她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做,可能就待个几天就回来了。
李小婷赶着早一路送她到客运站,早上天还灰蒙蒙,云层里头隐约透着亮。两个人搭乘公交车,像一对普通的母女那样手牵着手,单鸾身量长开,已经高过了李小婷的肩膀。临近春节,客运站人还没那么多,但比平时更加匆忙。五年多前两人来到同样的地方时已经傍晚,灰溜溜的两个人带着灰色的雾气融入这一片城市,除了前途莫测的不安和惶恐一身什么也没带。
时间过去,已经今非昔比。
李小婷知道单鸾懂事,临到出发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地交代她:“到了大林找好一点的酒店住,不要住招待所,白天再去你妈那边的社区问问,别找她那些朋友,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找附近的派出所。”
两人站在大巴车旁边,单鸾一脸认真地听着李小婷的絮叨,偶尔应一声以示自己知道了。
李小婷看着单鸾认真听话的模样,忽然就觉得自己紧张得有些搞笑,她笑着呼噜了一手单鸾脑袋:“如果真的,真的没法处理就回来算了,我是想叫你和过去有个了断,不是想叫你去了断。”
“上车吧。”李小婷拍了拍单鸾,“遇上事要给我打电话。”
李小婷早上还有课,她翘了一节早读来送单鸾,看着单鸾上车她就赶紧回去了,两人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挥挥手。
可能是因为不需要再打工又准备踏上回大林的路,单鸾心里惦记的事都差不多有了个章程,加上病了一场,长久以来绷紧的神经紧了又松,她最近总是有点儿打不起精神来,很容易犯困。距离发车还有一点儿时间,单鸾把背包抱在身前,靠着窗玻璃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
车上地方狭窄,里头的空气不流通,气味浑浊,单鸾眯得不太安稳,总觉得眯一会儿的功夫似乎做了几个短暂的梦,梦到什么记不清楚了,就老感觉有人在敲她的头。
单鸾巴眨着眼,楞了一下,没来得及仔细回想,靠着玻璃的额角又随着震动跳了一下。单鸾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有人在外面敲着车玻璃,她一低头,对上了童光的眼睛。
童光在外头翻了个白眼。
单鸾:!
大巴车座位高一点,童光要抬着头才能看见车窗玻璃里边,她戴着一顶鸭舌帽,随身一只行李箱和一大一小两个包,看形状大概是她的画板,架在了行李箱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采风旅行。
单鸾拉开窗户:“童光?你怎么在这儿?”
童光插着腰锤了下窗边:“我要累死了,搭把手,帮我搬一下东西。”
单鸾傻愣愣着稀里糊涂地赶紧下车去帮忙抬行李。
直到童光一屁股塞进她旁边的座位时单鸾还没反应过来,她问童光:“你也要去大林么?”
“我去拜访一位老师,”童光靠着座椅背扭过头:“而且不是也要,我是跟着你去的。”
童光看着单鸾塞满了迷惑的模样就气打不一处来,她一把掐住了单鸾的脸:“我以为我们俩的关系算是很亲近了,我什么都和你讲。可你拿我做幌子,结果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那天晚上最后搅得一团乱麻,单鸾拉着童光头也不回地跑了还晕在了半路上,办公室里只留下护犊子的老母亲、正在气头上的李小婷、准备也快晕过去的张翠、一群懵头的半大孩子和完全状况外的林佳佳。单鸾这么一手给一群人都镇住了,还好江十一到底靠得住,竟真这么兜住了场,将相关人士一个个劝离了场,接到童光电话后又带着李小婷急匆匆把人送进了医院里。因为时间太晚了,江十一先带童光回了学校,可一来二去的,童光再是迟钝也都多少知道了单鸾家庭情况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江十一虽然也委婉地表示了让冯父约束好自己小孩的意思,但以冯问军那个德行,这几天过去,校内的流言不知又要升级多少个版本。
童光一直很担心单鸾,想说等单鸾回学校来再问问她,结果李小婷直接给单鸾请了长假,单鸾醒来也只给她发了个报平安的短信,什么也没说。
童光有点失落。
她说:“我问了小婷老师,她说你要请假回老家,再见面得到下一学年去了。我发短信问候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说实话,我有点难过。”
童光知道这话有些任性,光是听张翠漏出来得只言片语,童光大概能猜得出单鸾的原生家庭的情况估计非常糟糕。她甚至很认真的考虑过单鸾该不会是张家的私生女,张友文同父异母的姊妹,然后她想了想张友文一家子的模样,又想了想单鸾的模样,童光心里非常阴暗地想那张家祖上可真是积了大德了。这话她当然不可能去问张翠,但她也很清楚,对于单鸾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可以毫无负担地和朋友分享的事。
可童光想让她分享。
童光也不知道这种心态是为什么,她认识单鸾甚至还不到半年,可能是单鸾知道了她太多事,也可能是因为她看向童光时,眼睛里面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个干净的童光,童光在那样的眼光中驱逐了寂寞,于是想让她一直看着自己。
她像是本能追逐着光源的飞蛾,太想离单鸾近一点,再近一点,别管近一点的地方是光还是伤口什么的,她越近一步,越线一步,她就离单鸾更近。童光冥冥中意识到,她非淌这一趟浑水不可,这是一个绝无仅有能将她和单鸾紧紧绑在一块的机会,她有这个机会拉单鸾一把,就像单鸾做的那样,因而非要任性这一回去挖别人的痛处。她心底清楚,单鸾待她绝对是不一样的,她会容忍她过线的任性。她后来才想起来有个专门形容她这种行为的词语,叫‘趁虚而入’,童光不在乎。她说:“所以我问了小婷老师你什么时候走,等着今天最早的一班车专程来等你。”
童光拉过她的胳膊,像是要困住她一样,把两个人贴得很近:“等你给我一个解释。”
单鸾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我......”
童光才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她在单鸾耳边小声地质问:“我觉得我们总是比普通朋友要更亲近一点吧?亲都亲了两回了!你知道我很多事情,但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不公平。那天当着张阿姨的面,你问我的时候,我不是直接选择了你吗?”
童光直勾勾地盯着单鸾,连她都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你知道我们家和张家有商业往来的。你把我拉到了你的阵线里,所以你也要把你的把柄给我。”
单鸾有一瞬呆住了,不敢去看对面盯着她的太过澄亮的眼睛,她垂下低下头,有些无力的辩解:“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童光:“那就从开始说,先说你去大林是做什么?”
两个人在小小声的拉扯间,大巴车‘轰’的一声猛的往前开动,童光去采风集训时也坐大巴,但是没坐过这么狂野的,她一下子没坐住,惯性使然整个人往前窜了一大节,头撞到了前边的塑料椅背上,疼得童光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单鸾也吓了一跳,稍迟了一步去扶童光的脑袋,她掰过童光的额头看了一眼揉了揉:“没事吧?”
童光按住她扶着头的手,单鸾手心的温度熨帖着疼痛的额角,她小声地抱怨:“痛死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彼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一起笑了起来。童光看着笑起来的单鸾心里泻了一口气,心说算了,不逼她了。她想先跟着单鸾走一趟,也算是陪着人家了,一直陪着,大概就算是单鸾也有打开心房的那天,等她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
童光捂着额头往椅子里面一摊,拉着单鸾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她拉着单鸾的手,听到耳朵旁边忽然说:“我是去给单悦......给我妈处理一下后事。”
童光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她。
单鸾点点头道:“她已经走了,病死的。去年年初得了非典,那一阵非典爆发,大家都害怕,周围人没人愿意管她。住的环境不好,又没条件治疗,具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政府给人收了尸,认得她的人就打电话来通知我一声。”
童光大概知道单鸾和母亲关系不好,可毕竟是亲生母亲的死亡,她这话说出来时异常平静,仿佛在介绍什么故事背景。
单鸾往后靠了靠,大巴车开得并不平稳,路过坑洼的路面时一抖一抖震得人头疼。塑料椅子的传导性在这种时候就特别突出,每一丝汽车的震动和嗡鸣都忠实地送往每一个人的后脑勺里头。单鸾皱着眉,不知道是因为不太舒服还是因为不太体贴的话题。她握紧了童光抓着她的手:“我会说的,只是,得让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