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窗户是那种向外开的老式玻璃窗,窗户中间老老实实地打了一个‘十’字木头架固定住玻璃,底下开了两条关窗时固定窗户用的木头槽子。这扇窗户自从安上以来几乎没有可以关上的时候,毕竟人只要探个身子就能挨着对面的墙壁,于是底下的木头槽子也没有了用武之处,早堆积出了一层厚厚的烟灰。单悦是不可能长出一点儿勤快骨头来清理窗户缝的,也只有什么时候狂风暴雨吹开并排挨着头的老房子、倒了点水进来的时候,这窗户槽子才能连带洗上这么两下。
将息未息的火星在烟灰里头蹦跶了两下,很快和烟灰们融为一体——可也都堆积出了这么一层洗也洗不干净的灰垢了。
单悦不知道多少人热衷于在完事后开始在这发发没有什么营养的深夜诗人的瘾,点一根自欺欺人的烟,又把烟和后街里吹过的肮脏连带着火星一起捻灭在木头槽子里。木头槽子真是承受了太多,单悦对此嗤之以鼻。
什么后悔愧疚和道德,嘴上说说罢了。有闲心在这抒发没什么文化的诗瘾的基本都是些‘老顾客’,同样的诗性不知道发了多少次,也不嫌腻的慌,嘴巴说归说,下次还是看见他们准时出现在后街里,不定是单悦这,但总归没他们自己嘴上讲的这么多愁善感。
张建华也有这么毛病。
什么都做了,却还热衷给自己画一条似有若无的底线似的,这种自欺欺人马戏团要是自个儿自娱自乐没人乐意理会,可大家都知道,底线这种东西,就是用来突破的。
一群说嘴打脸的贱人,张建华是贱人,她自己是贱人,妍姐是贱人,她那白烂侄女也是。一区后街是个贱人窝,里面的沼泽把每一个并不无辜的人沉入深潭里,她们处身在这个贱人窝之中,每个人的身上都拉扯着彼此的血肉,合该一群贱人亲亲密密粘连直着到死。世界是一团又一团相似但不同的沼泽,每一团脏淤中都有自己的恶心味道,他们得守在同类的身边才是正常的、正确的。
——就像那个老巫婆。
单悦已经不记得她到底长的什么样了,大概面目可憎得像个巫婆,至少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她小时候住的地方又小又黑,跟着一群莫名其妙的“姐姐”,那些“姐姐”总是‘老巫婆’、‘老巫婆’一声声尖着嗓子似的喊她,于是单悦也这么喊。她单方面地宣称单悦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她对单悦有绝对的处置权,可单悦从来没信过这种鬼话。那些脸上涂着一层颜料死皮白脸的“姐姐们”,她哪个不说是她的女儿?但单悦和她们又不太一样,姐姐们都是个大人了,只有单悦是从小就倒霉,被老巫婆养在身边的。
单悦觉得应该是老巫婆早八百年就没了那种功能,馋人家小孩馋得厉害,才不知道从哪家医院把人偷出来。毕竟老巫婆自己就长得形容磕惨,鼻子眼睛没一块该在地方,烧五十辈子的高香也生不出来她这模样的亲女。
老巫婆自己见不得光,一开始跟好几个“女儿”一起住在地下室,那个地下室人来人往,小小的一片地方热闹得像菜市。后来严打,那个地下室被人举报一锅端了,“女儿”们被带走送回原籍,只给她留了一个年纪还太小的单悦。老巫婆被逼着改造做了小几年的人,正经日子才过多久,眼见单悦抽条得越发漂亮,人做了一半不想做了,又打起了单悦的主意。
单悦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老巫婆给她一口饭她也就吃,老巫婆打她,她就还手,不过常只能换来更加重的毒打,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老巫婆说她漂亮,生在她的肚子里,天生就该是被人X的贱命。她说:“漂亮的女人就是贱,张开腿舒舒服服往地上一躺,不就什么都有了?总比那些在外面风吹雨淋的好吧?”
单悦‘啐’了一声。
单悦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单纯的讨厌老巫婆,认定她说话是在放屁,可她又没得选。而且除了照她说的做,单悦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从老巫婆那里抢一口饭吃,还不用挨打,所以只能听话。
但确实有一点好,来找她的人都是冲着她那张脸来的,老巫婆顾忌这一点,打人的时候就不会下手太狠,而且打伤了又有几天不能接客,老巫婆会收敛一些。身上没那么多青紫显得她肤白貌美,皮肤光滑得像从缝隙里漏进来的太阳。好多人喜欢她,单悦也喜欢。没人喜欢挨打,单悦也一样。
阴湿湿的地方不分白天黑夜,时间长了,单悦也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了一个老女人,生意没那么好,但单悦这里来往的人多,完事后都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那女人也是个精明的,找了点散货在楼下卖,老巫婆知道了跑上门去跟女人叫嚣着要分钱。
那个女人叫什么什么妍,单悦不认识,也不记得,只知道叫她妍姐。叫她一声姐是因为她比老巫婆好一些。阴湿巷子里的女人容易得病,她们这种地方一得就容易得一串。单悦经常见到这样的女人,之前的“姐姐”们有几个得病的,单悦帮她们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过那个地方。她们身体下面烂得很厉害,身上散发着一种比死老鼠还要臭的味道,比老巫婆身上还要恶心的气味,单悦听说隔壁谁谁谁得了病,有些害怕地闻闻自己的内衣裤,比较了半天确定没有这么臭的味道才安心。她有一次办完事身上痒,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巫婆是不管这些的,她只会‘啐’一声,说真是烂命得烂病。她讲给妍姐听,妍姐听了给了她药往底下塞,身上就不痒了。
大部分的客人进来就埋头办事,这种人好伺候,没什么怪癖,完事就走了。有些人很麻烦,打人反而是最轻巧的,单悦隐秘的地方有不少伤疤,烧伤针刺小刀伤口和指甲痕迹,客人看她水嫩反而更想玩点儿新鲜的。都是些体力工作,下手没轻没重,办事上头了不知道哪儿看单悦不顺眼,顺手甩她两个嘴巴,比老巫婆打她打得疼太多了。第一次挨打的时候单悦还不够老练,挣扎起来挠花了对方的脸,对方血气上头只会打她打得更狠。办事的地方很小,老巫婆就守在门外,听见单悦的叫喊跑进来一看,看见单悦脸都被打肿了,就把人扯下来,抓着对方要他赔钱,一边喊着把人打成这样,这几天都没法干活了,又说她女儿这么漂亮的脸蛋,被打坏了怎么算,一边手端到跟前去叫他赔钱。
两人挤在狭小的地方扯皮,争吵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老巫婆上手打不过人家,高喊着周围的人来帮忙。单悦就在旁边穿衣服,她脸上火辣辣的痛,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头发黏在脸上不能去扯,穿衣服的时候动一下都痛得不行。周围的人跑进来说不上是看热闹还是帮忙什么的,单悦从肿起来的眼皮里看见他们或她们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晚上老巫婆得意洋洋地炫耀她从对方身上如何如何扒了一层皮下来,可以大发慈悲地叫单悦几天不用上工,她一块一块数着手里扒拉出来的散钱,数出来零散的、一大团带着血的肉块。单悦不想听,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脸上和身上都还很痛,高肿起来的脸看不到一丝美貌的痕迹,留在上面的泪痕还在炙烤着脸颊,她背对着老巫婆,说:“我不做了。”
老巫婆想也不想,立刻尖叫起来:“你疯了?!”
老巫婆面孔像是一个扭曲的漩涡,她叫道:“你不做?!你不做谁去养你?你不做吃什么喝什么?!天上掉馅饼下来?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表子玩意儿,给你脸了还在这挑上了!?妈X,你以为你是什么公主有人养的?!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什么都不做不如去死了算了。”
单悦转身去打她,老巫婆抄起凳子就往她身上砸,单悦身上痛得厉害,很快就败下身来,缩在角落里求饶。老巫婆骑在她身上,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地扇她痛的地方,一边打一边问:“还贱不贱了?!”
单悦哭得很大声。
挨打很痛,挨饿像火烧,单悦不想挨打,也不想挨饿,也不想死,她有这么短暂的一瞬想做个人,她还什么都没意识到,那错觉似的一瞬就已经落在了沾了血的灰尘上,这辈子再也没出现过。
单悦想过死,她没见过死人,却见过快死了的,那些人的身上有一种生命力,带着腐臭味,比这条巷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还要鲜活,然而这种相似的鲜活转瞬即逝。这条吃人的巷子里不缺死人,得病死了的、不知怎么就死了的、将死的人被带出去,不知道在哪里变成了一把灰,单悦想:“我才不要离开这里。”
她心想,只要不离开就不会死去。
结果带她离开这个巷子的不是死亡,而是巫婆。老巫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找了一个中年男人,有工作有房子,说是奔着结婚去的,对方还邀请她跟自己一起住。老巫婆要带上单悦,单悦不肯,老巫婆抬手给了她一巴掌:“说你是个贱人你还真是一条贱命,有好日子不过,非要给人X你才爽是吧?”
单悦也见过那个男人,和老巫婆丑得有来有回,两个皱巴巴的人站在一起,活像从一个模子里面倒出来的。他不知道给老巫婆下了什么迷药,老巫婆大概是真的喜欢上了对方,三天两头就往对方家里跑,回来的时候带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捏着矫揉造作的脸,单悦看一眼能把隔夜饭吐出来。对方送给她一点垃圾,老巫婆还非要花钱给人家回礼。在单悦眼里看来,老巫婆就像跟疯了一样,从前自己那点儿三瓜俩枣掐得死死的,单悦病死了她也就骂一声糟心,现在那糟心钱花给其他的糟心人她倒是不糟心了。
对方要带她走,放在以前她就丢下单悦早自己一个人跑了,可这一回她不知犯了什么毛病非要拉着单悦跟她一起过,又哭又打赖在地上撒泼,大有单悦不跟着她走就当场掐死单悦的劲头。
新的的房子狭小、潮湿,离一区后街不远,就过了两条马路的距离。窗台摆着几颗即将枯萎的绿植,在单悦看来这个地方和二楼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有一股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味道。可老巫婆殷殷切切地往这个所谓的家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垃圾,似乎想用这些熟悉的垃圾把这块地方伪装成她崭新的坟墓。
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这里的饭菜干涩无味,皱巴巴的床单也瘙痒得浑身刺挠,恶心得单悦吃不下也睡不着,半夜站在房间的门口。洗干净的裙子在单悦的身上总有股陈旧的味道,裙子底下青青紫紫的痕迹还没来得及从她的小腿上消失,她在深夜里抬头,黑漆漆的屋子里就有月亮照了进来,趋光的孤魂野鬼气味黏腻,总会寻着光线的轨迹,一步步地踏进她的房间里。单悦倒在床上,那些潮湿着的熟悉黑影缠了上来,单悦反而安下心来了。
可当她喜气洋洋地告诉老巫婆这个事情的时候,老巫婆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异常暴怒,她既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拍拍胸口,反而有些宽心。她看着单悦良久,然后轻轻地亲了一下单悦的脸颊,不知是奖励还是安慰,像是慈祥的母亲亲吻自己年幼且无辜的稚儿。单悦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一个轻柔的、带着恶心爱意的吻。
老巫婆说:“他和前妻一直没有孩子,他家里想要一个孩子,你帮他生一个,我们俩就能一直住在这里了。”
老巫婆又说:“卖给几十个也是卖,卖给一个也是卖,这里不比后街好多了?”
单悦愣住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想起了她离开后街的那天路过楼下的小卖部,妍姐罕见地起了个大早,她睡眼朦胧地扫开挡着窗户的遮光报纸时恰与拎着老巫婆那些垃圾的单悦看了个对眼。妍姐是多么狡猾的一只狐狸啊?她懂了!她肯定懂了,她看着单悦手中的那堆垃圾,却只是嗤笑了一声。
单悦说不明白那种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窒息感,她觉得自己好像被老巫婆背叛了,她又喊又叫,把眼前见到的东西都摔了个干净。老巫婆着急忙慌地冲进屋子里甩了她一巴掌,可单悦不明白,哪怕现在老巫婆再愤怒再怎么如她料想般地打她,那些都不是她所想要的了。
那种窒息的感觉一直沉淀在她的胸腔里,沉得她不能呼吸也不敢挣扎,所以当那双湿淋淋的大手再次抚上她的小腿时,单悦想也没想转身就给了对方一脚。根本没什么力气的一脚,却不知道怎么激怒了对方,喝醉的人没有多少理智,抄起身边的东西就往单悦身上砸,单悦当然不乐意。他一不是老巫婆,二没有给钱,她凭什么白白给人打?!
单悦打不过他,狭小的屋子跑不开身,她想也没想就往屋子外头跑去——
——醉得东倒西歪的人跟在她身后,只记得带上了满腔的怒气,把手脚都忘在了屋子里,像一只气得圆滚滚的皮球滚到了楼底。天太黑了,单悦跑得不见踪影,等到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已经被自己吐出来的腌臜污秽溺死在了楼道的角落里,把整个楼道都染得臭气熏天。
单悦跑回来的时候看到楼底挤满了人,她翻了个白眼,昨天晚上的动静挺大,她还以为是老巫婆知道了又在那儿撒泼,她凑近了刚要张口骂,但一群人里却没见到老巫婆,单悦刚想问问那群嘀嘀咕咕的人,还没张口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尖叫声。
——那个东西比声音更快,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到了老巫婆七零八落的碎在了她的脚边。老巫婆那张本就难以辨认的面孔这下搅和成了一团,是彻底难以区分开了,只有那些熟悉的、皮肤上黑黢黢的沟壑腌渍满了血迹,顺着血肉、顺着土灰、顺着脚底下肮脏又黏腻的痕迹伸展出去,像一幅过于绚烂的油彩画,和灰扑扑的老巫婆分外不相称。
就如她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烂泥似的老巫婆真的变成了一摊烂泥了。
单悦无处可去,再一次回到了一区后巷那个永不天亮的二楼。妍姐在小卖部里支着下巴打开了灯,昏黄的电灯摇摇摆摆,不太稳定的电压刺激得黄色的光线时暗时亮,妍姐朝着她吐了一口烟圈,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单悦问她:“妍姐,给我一支烟。”
妍姐把嘴里的那点烟屁股塞进了单悦的嘴里,还没熄灭的火星在单悦的上嘴唇燎出了一个水泡,她咬了两口,‘啐’的一口吐了出去。
她转身走入黑暗里。
后来也有人贪恋单悦的美貌,提出过要带单悦离开这里,单悦只是站在旁边安静地笑着,她轻轻地搭上对方的手,拉着对方往里头走去。对方被单悦迷得神魂颠倒,顺着她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一区后街最深处的地方。
像一个童话故事,沼泽女巫带着迷失在森林里的旅人回到了她的沼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