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地望看着上月绝海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

最后他把眼睛闭上了。

“……又来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你提到以前，我完全没有想过，怀疑那段关于游戏的记忆。”

但现在这份怀疑却来得非常流畅，好像一扇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门。

“是黑白熊的设定吧。”上月绝海语气不快地啧了一声，“看来我们俩今天会在这里交谈，恐怕也在黑白熊的预料之中。”

“无所谓。虽然意识到的瞬间让我觉得有点恶心，不过既然以我们现在的能力没法改变，那接受就是了。”桃地望想不在意地摆摆手，但关节动得有点僵硬，“让我意外的是，你居然真的会来见我。我还以为你会笃定，我就是这次的黑幕呢。”

“说我自己是黑幕我都不信你是黑幕。”上月绝海说。

桃地望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低头乐了起来，“……哎呀，虽然知道你肯定是基于逻辑推理的发言，不过听起来还真让人……”

他语气顿了顿，“有点感动，就一丁点。”

“真正的黑幕不可能如此显眼。”上月绝海说，“弹丸论破这个节目，归根结底是由我们这些经过选拔的‘演员’来演绎的，工作人员要是太抢戏，爱好者们一定会有怨言。”

“其实我都有点怀疑，”桃地望趴了下来，手肘抵在膝头，掌心又托住了下巴，“我会不会曾经是弹丸论破的员工，只是自己不记得了呢？”

“因为我对往届同学们的了解实在是详尽到恶心了。”他说，“比如在想起你的身份之后，我还知道你的身高是191cm，体重91kg，生日是12月24日，猫派。取向是看起来纤细柔弱、实际上富有力量的女性。开始积极健身的契机，是因为幼年时期体质弱经常生病，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而下定决心一定要拥有强健的体魄……”

“行了。”上月绝海打断了他，“你让我也开始觉得恶心了。”

“嗯？为什么？”桃地望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这不都是剧组虚构出来的人设吗？”

“但在我的记忆里它是真实的。”上月绝海皱起眉，表情看起来能吃十个小孩，“而且我开始怀疑，对你的判断是不是太轻率了。”

桃地望对他呲牙一笑，“不过话说回来，提到黑幕。”

“虽然目前我没有任何佐证自己猜想的证据。”他说，“不过确实有一个最可疑的人。”

“你说伊师吗。”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上月绝海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想法。

桃地望颔下了首，“小岛、小清鸟、小岚矢、小氏家的遗体我都亲自确认过，只要我的才能可信，他们的死亡就没有任何疑问。在黑白熊的处刑中死去的小花王、小十璨、小贺来、小神乐铃，虽然没有亲手接触过，但一来他们走向死亡的每一秒都在我们眼前展现过，二来作为学生守则中明令的惩罚，黑白熊不大可能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违反规则。”

“但只有伊师。”上月绝海说，“我们没能确认他的遗体，贺来被处刑，也可以解释为她杀死了岚矢。”

“简直就是完美的黑幕候选人呢。”桃地望指尖在空气里打了个感叹号，“而且如果我没记错，这种手法在弹丸的第一部就有用到。黑幕利用某种手段假死，藏到幕后控制游戏走向。”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第一部。”上月绝海低头托了托腮，“不过，黑幕之所以会混入我们其中，目的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影响我们吧。藏起来不就本末倒置了？”

“嗯……看来单纯用是死是活没法断定嫌疑人呢。”桃地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能把你的学生手册借给我看看吗。”上月绝海走近过来几步，向着他摊开了一只手掌。

“我本来以为你来找我的第一句话就会说这个。”桃地望看着他的掌心，眯眼笑了笑，“好啊。不过聊天室的信息量很大，即使是你应该也没法短时间内阅读完。所以把你的学生手册换给我吧，不然万一有需要，我都没法联系其他同学了。”

上月绝海没有犹豫，又或者说他像是预料到了桃地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把自己的学生手册摸了出来，递到了桃地望面前。

两只学生手册从外观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黑色老式翻盖机的设计。桃地望把上盖翻开，“上月绝海”这四个汉字在屏幕正中一闪而过，随即跳进了主屏幕界面。

镜片之后的蓝色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眼熟的应用，在望见最后一个模块时，他眼眸微微眯了眯。

果然不出他所料。

应用数量和他自己的手册一样，比其他人额外多出来了一个。在配色令人不安的图标下方，“幸存者特典”几个小字排列其下。

他拇指微动，打开了这段视频。

.

“啊——test——”画面尚是一片空白，扬声器里便先传出了声音。

“没问题，可以听见。”随着这句话言，画面一阵旋转，从天花板对向了一张空荡荡的座椅。

蓝发的大男孩随即坐了进去。

“好像有点歪。”摄像机后面又传出人声，画面又抖了一下，上月绝海被放到了正中间的位置。

“前面这段你们后期会剪掉吗？”上月绝海询问拍摄者。

“你不希望剪的话也可以保留。”

“真的假的，那岂不是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了吗？”

“他不会说的——你说呢？”

“我不确定被洗掉记忆的自己会怎么想，”上月绝海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不过从合理的角度分析，大概率确实不会说出去。”

“开始你给自己的留言吧。”拍摄者说，“虽然内容没问题，但时长有限制呢。”

上月绝海于是端正了坐姿。

但在长达十秒钟的时间里，他都一动不动且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进度条海塞稳定的向前跑，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不是视频卡顿了。

“你要留言一段空视频吗？”拍摄者似乎有些不解。

“我在思考。”上月绝海低头托了托腮，“嗯……别跟其他人走的太近，就这句话吧。”

“好短小哦……”拍摄者吐槽。

“那再加一句。”上月绝海抬起了头，“一定要活下去。”

.

视频进度条走向了末尾，随即便自动弹回了主界面。

桃地望很难形容自己看到这段视频之后的心情。

上月绝海给自己的留言完全在他意料之中。虽然在桃地望记忆中不存在这部分内容，但他记得上一次弹丸论破的全部剧情，这正是符合上月绝海性格的发言。

令他感到不快的，是出现在视频中其他人的声音。

每句话的声线都明确的指向某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去粗留精班几乎半数的同学都在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视频中陆续登场。以及……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贺来说的应该是真的。”上月绝海貌似全神贯注的翻动着聊天室，不过注意力始终在看视频的桃地望身上留了一线，“我没有拍摄这段视频的记忆，只能凭逻辑判断之前发生过什么。因此在推断出即将发生的事情，以及你们大多数人的才能之后，我偷偷给伊师递了那张字条。”

“你的联想力到底丰富到什么地步。”桃地望抬眼吐槽，“要是我看完这段视频只会更加一头雾水。”

“是你也就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视频了。”上月绝海说。

“……是啊。”桃地望沉默半晌，忽地伸了个懒腰，“真难想象，我要是幸存下来，会给那个自己留言些什么。”

“啪！”上月绝海把桃地望的学生手册合上了。

“好暴力。”桃地望不怎么满意地撇了撇嘴，“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就这么不爱护啊。”

“你对黑白熊发的东西还挺有认同感。”上月绝海扯了一下嘴角，他那幅本来就很凶巴巴的长相更显得可怕了，“我说你——该不会真的想着要去死吧。”

“不知道——”桃地望拖长了每一个音节，“黑白熊还没发放动机呢，兴许需要我来推动剧情，也说不定不需要。谁知道呢——”

他仰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了一会，忍不住皱巴着五官抬起了一只眼睛的眼皮，怪怨念地瞥向上月绝海，“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视线就可以当闹钟用。”

上月绝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盯着他看。猩红的视线盯得桃地望发毛，但他表面上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淡然表情，似笑非笑的回望过去。

“你这么做，只会遂了黑白熊的愿。”上月绝海说。

“我知道。”几乎压着他的语尾，桃地望颇重的点了一下头，“但是我已经累了。”

“五十次自相残杀，无数种杀人手法，虽然理解以前的我为什么如此热衷……”他低着头，神色掩进了碎发的阴影，“但我、从来、没有、连续这么长时间都泡在游戏里。”

上月绝海看着他又沉默了一会。

“我说的那句，‘想成为勇者的心是金灿灿的’。”他说，“也不仅仅是为了呼应自己所虚构出来的人设而已。”

“那你就继续金灿灿吧。”桃地望被他正经说怪话的模样逗乐了，“如果你不嫌做无用功累的话。”

“就算我参与过了上一次都自相残杀。”上月绝海说，“可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就算能推断出大概，当时的心情也早就遗忘了，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只有清晰且新鲜的恨。”

……桃地望把背在脑后的双手放了下来。

上月绝海很少如此明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情感，通常他都是一幅似真似假的模样，用掺杂着演技的行动迷惑他人，以及他自身。

但此时此刻，那些汹涌的情绪却明显意有所指——全部、一滴不剩地，涌向了他自己。

他恨的，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岛眠梦在他觉察时，便已倒在了血泊当中；清鸟姐弟出事时，他正忙着保护另一群羊羔；伊师真理失踪时在深夜，岚矢方凛则死在众人早已放下警惕、本该一片祥和的调查时间；最后的御手洗神乐铃，更是在他面前化为了凶手，而他无能为力，否则就会造成更多的死亡。

“这也算黑白熊陷阱的一种吧。”桃地望深吸一口气，随后又长长地吐了出去，“当你恨极了自相残杀时，就会以制止他为目标而做出行动。”

“这样反而正中他下怀了。”他露出情绪不明的笑来。

上月绝海低垂的视线猛然抬升，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良久。

“你的提醒很及时。”他说，“最好别让自己忘了这一点。”

“怎么会呢。”桃地望回以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