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会看不起任何一个学生。

因为很久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看着手机上的短信。

虽然教语文二十年了，那段文字还是让我仔细琢磨了十分钟才真的看明白。

我的一个学生得了重病，已经生命垂危了。

春天，大地开始回暖了，但是我感觉后背吹来一阵冷风。

铃声响了，我要去上课了。

我走进教室，让学生翻到上节课没讲完的部分。

迟疑了几秒钟，我想起了之前那篇课文布置了作业。

我问讲台下的学生：“上节课让同学们查‘无边落木萧萧下’为什么用‘木’而不用‘叶’，大家查到了吗？”

我看向我的学生们，想找一个提问。

小林在下面翻找着什么。

多年的教学经验让我明白小林可能没有查。

他翻找的动作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都没准备。

我看着小林，我在这一刻想起了五年前教过的那个学生。

我说：“小林，你来说说看。”

小林站起来说：“老师，我没查。”

全班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气氛之中，像是笑，但又没有实际的笑声。

我没想到现在教的学生学习这么不认真。

就算是没查，不说话也可以呀。

为什么要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我说：“上节课是三天前呀，这么长时间你没查吗？”

小林感觉有点难堪，说：“老师，我没查。”

我在那一瞬间觉得教学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再也控制不住，直接哭了。

坐在前排的学生把抽纸拿出来递给我。

我轻声说了谢谢。

全班陷入沉默。

外面响起别的班读课文的声音，还有两只麻雀的叫声。

这些声音像是要打破沉默，但终究只是徒劳。

我花了三分钟稳定了情绪。

我看着站在下面的小林说：“你坐下吧。老师只是今天有点伤心，不是你的问题。我之前教的一个学生得了重病，现在生命垂危。你记得课后把这个知识点巩固一下就好。”

小林没有坐下。

他在短时间内陷入了尴尬之中，又很快走了出来。

他看着那些注视着他的同学，一个个眼神谈不上和善，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在里面。

小林看了看讲台上的我说：“杨老师，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虽然你的学生即将失去生命，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不能用这件事情绑架我，让我变成众矢之的。我只是没有查一个知识点，但是现在好像是做错了什么大事一样。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向我道歉。”

我四十二年生命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我几乎只能凭着本能说：“对不起，小林，我向你道歉。”

学习委员再也坐不住了，她质问小林：“你怎么能这样和老师说话？”

班上的同学用眼神支持着学习委员。

小林没有解释，直接坐在座位上。

这天之后小林在班上就很难交到朋友了。

在大家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能和人共情的怪物。

小林只能独来独往。

我一直对这件事感觉好奇，不知道小林为什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我开始慢慢关注这个学生。

等到小林高考完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越来越远，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我是在那个瞬间突然生出很大的好奇，我想知道在小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学校统计的表格上有每个学生家长的电话和住址。

我从教案本上撕下一角，把小林的住址抄了下来。

暑假了，夏蝉在鸣叫，县城里洒水车在不停地给马路散热，我却开着导航驾车来到了小林的住处。

那是一个小村子，大中午的没有一个人出来，我还是进村委会才找到一个人。

那个中年男人问我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找小林。

男人问了半天，终于知道是谁了。

他说：“你说那个小林呀，哎呀，我都快忘了，他已经好几年没回村了。”

我心想：“怎么可能呢？小林才刚成年，几年没回家他难道在外面住吗？”

可是等我走到小林在表格上面填的地址之后，我就明白那个中年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一院沙土房，是用黄土和麦秸用水混在一起倒入模具打成土坯，然后在太阳下面晒成的土砖盖成的房子，因为长时间没人住，房子的一角已经塌了。

门是木门，上面还上了锁，可是那个锁子已经生锈了，给人感觉稍微触碰一下就可以打开。

我顺着门缝看了看，院子里面已经满是杂草了，一点都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男人给我说：“要说这小林也是苦命娃。之前爸妈在外地打工，工地上出了事故，两人都走了。建筑公司给赔的钱因为他没成年，全都给他爷爷奶奶了。可是他爷爷奶奶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那钱全都给另外一个儿子花了。小林一生气就再也没回来，这些年都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

我听到这些话，脑子都感觉嗡嗡的。

“小林他，居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吗？”

一个失去父母的未成年人如何生存下去呢？

他为什么不申请补助？

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的事？

现在想起来，那天让我道歉也是合理的。

我想，他遇到任何问题，都想的是在第一时间解决。

那天我确实迁怒了，我把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地位，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只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年轻人变得这么理性还是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但过于感性的人遇到这样的挫折大概活不下来。

我想起了爷爷。

听父亲说爷爷因为瘟疫失去了父母，十几岁就背着包袱到处流浪。

从一无所有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常年的劳作让老汉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

我一直很佩服爷爷。

在小林身上，我看到了爷爷的影子，一个坚强的人。

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十点了，可是我很难睡着，想着小林那天让我道歉。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无数个夜晚小林说服自己要活下去的画面。

这以后我就时常想，原来，有些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