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跑八百前,宋之珩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这种异样感最先是在四百米接力结束后出现的,并且越来越强烈,此时已经要影响到接下来的比赛。
心中焦急,表情自然也称不上美丽,他一张皎白面皮拧成包子样,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慢慢往下顺气,试图缓解这种异状,但是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随即他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大脑嗡嗡作响。
程澈察觉到他的异样,忍不住拍上他的肩,担忧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宋之珩摇头,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一个干瘪瘪的笑容:“…没事,就是有点晕。”
“真的没问题吗?”程澈不放心地再问了一遍,“你才跑完四百,这两个项目排得太紧了,身体吃不消的。”
“我去找人替你跑,你在这休息。”说完,程澈起身要往后走,宋之珩叫住了他。
“真的没事,我可以的。”宋之珩揉了揉太阳穴,又拿起瓶水往嘴里灌了几口,这才感觉好受了点,他看着眼前的程澈,“我还能跑。”
程澈注视着他,见他坚持的表情便知道不会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无奈之下他重新坐下来,只好计划比赛时在绿茵场看着他。
饶是冲全班同学夸下了海口,但这一下午的体力消耗确实有些大,跑到第二圈的第一个弯道时,宋之珩的脚步越来越虚浮,整个人像踩在棉花堆里,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领先的优势逐渐失去,宋之珩咬牙撑了撑,又突然感觉眼前一片黑,快要呼吸不上来,脑子里滋啦滋啦响,就像小时候电视没信号时冒出的雪花。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到直道时他再也忍不住,离开跑道吐了出来。程澈一直在草坪的边缘观察着他的情况,看到他吐了二话不说就跑到他身边,等他吐完递给他水让他漱口。
“起来慢慢走一会儿,我带你去医务室。”
宋之珩撑着膝盖站起来,连忙捉住他伸过来的手,四指穿过虎口搭在他的手背上,拇指相扣。
“那这里怎么办?”
程澈扶着他继续朝前面走,边走边说道:“不用担心,我提前跟张京墨说了,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把老师叫来了。”
“好。”
程澈放缓了脚步,拉着他穿过操场去往笃行楼,进了保健室。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同样充斥着这片空间的还有清爽的凉意,宋之珩感到舒适很多。
医务室里的老师检查完后给了他一瓶葡萄糖水,叮嘱他:“八百一千这种项目最容易刺激胃肠道,以后注意运动强度一定要适当。”
宋之珩点头听下,冲老师道完谢后把目光挪到程澈脸上,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火山爆发前的笨拙的岩石,沉默而炽热。
“谢谢,”宋之珩又说,“对不起。”
宋之珩埋下头闷闷地说:“我没有听你的话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能撑到跑完的,也不想麻烦别人,可没想到搞砸了。”
程澈没有接话,只是又将目光望向了他,半晌后垂下眼眸,有点失落地说:“我好像总是让你难受。”
前后两句牛头不对马嘴,宋之珩没听懂他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很不安,”程澈抬起头,目光直直望向他的眼底:“你经常会下意识地抓住我,跟我走夜路时也会不自觉地走快,每和我走一步你都好像下足了勇气。”
程澈觉得心中一片酸楚,这段话好像怎么说都会有歧义。他看到宋之珩脸上的诧异,心中的苦涩更甚,垂下眼眸遮住失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这件事你不用太自责,你目前参加的项目除了八百都是第一,总分我们班还排在最上面,没什么影响的。而且我知道如果你正常发挥肯定还是第一,这次就让它过去吧。”
程澈往四处看了一眼:“医务室很凉快,我也算沾你的光了。”
“只是以后下决定要量力而行,对代价和回报做一个合理的评估,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宋之珩听到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心里暖暖的同时又觉得好玩,最初那点担心程澈会不开心的感觉消散不少。
程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放心放心,下次一定不会了。”
就当他以为对话要就此结束时,宋之珩突然开口,拾起了之前的话题:“但我会害怕不是因为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对上程澈的眼睛,轻轻眨了几下,待突然涨至鼻腔的酸意硬生生散了些后,才低着声认真说:“是因为我太担心你了,我想让你以后的生活平平安安,不要遇到任何危险。”
宋之珩不知道自己的那些行为会让程澈误解,误解是他让自己没有安全感,所以才这样害怕。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向直率大方的行事风格竟然会在遇上这件事时被击溃,所以当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紧张错拍的呼吸声。同样,能让他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程澈了。
“所以我是因为紧张,你没有一点错。”
宋之珩又想起什么,扯起一抹笑,弯起眉说:“可能你又会问为什么我对你这么紧张,为什么这么担心你,对吧?”
程澈还在因为前面几句话怔在那儿,宋之珩笑着继续说:“因为你对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
怕他不相信,宋之珩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重要。”
宋之珩早已结束了这三年原本预定的时日,而他此时还能以学生的身份站在这片校园里都是因为程澈,他是时间回溯的的起源,同样是结束这一切的关键。
将这些话逐字吸收掉,程澈的手有些颤抖,后背一直连接到脖颈都冒着冷汗,大脑陷入短暂一阵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在这时朝鼓膜倒涌,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对你来说为什么重要?”
往事如烟似云,再难追回,程澈来不及在错过的时光里和他分享自己全部的感情,但好在还有千千万个如此刻的以后,足够他一片片缝补最初的真心,一点点引导他知晓自己的心意。
程澈不知道这段心动的开端在哪里,但就在刚才,在宋之珩说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和“我太担心太在意你”时,他心中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那个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答案瞬间破土而出。
这段感情的开端在他的笑容里,他的言语间,他的眼睛里,他的唇角边,他的举止里,他的真诚里,他的善良里,更是在无数次相伴成长的岁月里。
喜欢上宋之珩,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易事常使人沉迷,程澈亦不能幸免。
于是它成为一场程澈坚持了多年的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荒芜的泥泞上。
他期盼着能开出花来,可又担心这种一厢情愿最终只能落个一无所成,只好一边偷偷地,疯狂地爱慕他,一边面不改色地装出和他一样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相敬如宾的无风湖面下,早已暗涌着掀起千万层浪。
做题走神瞥向他时轻轻落在头顶的弯曲指节,放学走在路上时垂在腿侧的,又在送他到家门前挥动的白净手掌。
程澈有些离经叛道地想,或许他可以牵住这双漂亮的手吗,或许,太阳也会为他而亮吗。
“我说不清,可能因为你是程澈,”宋之珩伸手把程澈衣服上捏出的褶皱抚平,认真地盯着他说:“谁也代替不了。”
医务室外又响起一阵喧哗声,嘹亮的嗓音几乎要将程澈淹没,可他还是听到了宋之珩的答案。
那是他短暂的乱神时刻,一次是宋之珩睡觉时发丝碰到了他手背,一次是传卷子时的手指相触,一次是他看到宋之珩在医院里对着自己哭,还有就是现在。
他竭力克制不去想,但尽力想让自己不想的事实在太难,于是耳根与脸颊都泛上红。好险,燥热能暂时为他打掩护。
他想,这段喜欢也许可以不用小心地躲藏在地下了。也许可以把这份感情释放得更坦然自在些。
这颗在几年前埋藏心底的种子,在名为善良和真挚的浇灌下收获了甜蜜和勇气,得以生根发芽、倾心吐胆,变得硕果累累。
他也可以变得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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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珩的人缘一向很好,这件事发生后不少同学都来关心探望,几次还好,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宋之珩高兴之余更多是无奈,抱怨说怎么连蹭个凉快也这么难啊。
不过接下来的时间倒是过得很惬意,宋之珩实在是无聊透了,觉得这一下午过得和复制的似的,便和几个同学一起写了三篇加油稿递了上去。
运动会最后一天,宋之珩上午只有一场接力决赛,张京墨、程澈、闻夏、夏清露却还有场1500。
宋之珩害怕昨天的一切会在程澈身上上演,可程澈只是淡定地笑了笑。
“这中间有四十分钟,别担心。”
话虽这样说,宋之珩还是没真的放心。
接力跑得酣畅淋漓,宋之珩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体育的魅力。
秦修把接力棒递过来时带起的风扑了他一脸,喊叫声也像是天上坠下的瀑布,宋之珩忽视掉一切,眼里却只有前方的风景。
回到看台,闻夏和夏清露正准备去检录一千五,经过自己身边时,宋之珩唇角扬起,眼睛亮晶晶地给两人鼓舞士气:“尽力就好,无论输赢,因为你们站出来时就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
程澈微笑着点头:“加油。”
闻夏勾唇笑了笑,看了夏清露一眼,后者正跟两人道谢。
“谢了,你们也是。”
一千五无疑是运动会最后一天里最精彩的比赛之一,因为2017级女子组5分20的记录至今还没有被人突破,而这一级又杀出了两匹黑马,一人是闻夏,另一人是张晨歌,并且两人在赛前还起了些矛盾,让这场比赛更添了一丝看点。
比赛开始,张晨歌率先切入内道,闻夏紧跟其后,两人一路疾驰,一路交锋。
三圈加三百,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这样的速度也足够让人吃惊。
“还有最后一圈,张晨歌保持下去能破记录了。”秦修说。
张京墨看了眼,“闻夏也是,她还能冲。”
夏清露一直匀速地在队伍后面跑,对于常年不怎么运动的她此时也仅仅落下了一圈,路过他们班时,她听见班上的同学为她加油。
“夏清露!还有两圈!不要放弃啊!”
“你已经很棒了,坚持住!”
她咬了咬牙,跟紧了前面的女生。
最后一百米的时候闻夏开始冲刺,两人间距离本就不长,她加速摆臂,手臂挥动间,短发在风的作用
下飞扬起来,她什么都不顾了,放开一切凶狠地往前冲。
“加油!闻夏!”
“超了张晨歌拿第一!”
十几秒后,闻夏带着刹不住的冲势拿到了第一,也破了记录。
她终于松懈下来,瘫坐在跑道上,喘息不停。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跑完,闻夏第一,夏清露17,两人满脸通红地倒在一起,又忽然笑了起来。
张晨歌被另一个女生搀扶着走过来,也在大喘气,却竖起了拇指,放下了之前的恩怨:“闻夏,厉害啊。”
闻夏和夏清露倒在一块,后知后觉被另一人扶起来,她转头一看,对上了张京墨的脸。
实在是累了,她也无暇顾及,冲她笑了下:“谢谢。”
热血沸腾是无限的快乐,为不平凡,他们敢于突破极限。
张京墨和周栩闻扶着两人回到看台,宋之珩已经和程澈去检录了。
中午的阳光从堆叠的灰蓝色缝隙中照进来,光斑在空气的流动中一闪一闪,照亮了程澈脸上的汗珠。
宋之珩看到后立刻拿纸巾给他擦汗:“奇怪了,我怎么比你还紧张?”
程澈顺着他的动作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他握着纸巾的手,嘴角弯了起来:“那可能是我传染的你吧,等上场就不会了。”
走向跑道的程澈突然转身看向宋之珩,此时天色灿烂,阳光热烈。他双眼含笑,嘴角微翘,冲他说:“宋之珩,一会儿你要不要来给第一名送水。”
清润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宋之珩一下愣住。
这样的程澈好鲜活,好……肆意。
“你......”
他张着口,好像又变成了一颗火山爆发前的笨拙岩石。
程澈看向他,目光温柔,仿佛要将他融化。
不需要回答,只是那一个眼神就足够,他朝宋之珩挥了挥手后转身,留下了一道背影。
其实这场并不简单,一个田径校队的队员以及五班的陈最都在,加上自己班的张京墨,程澈的压力并不小。
可他刚刚对宋之珩说了,自己会拿第一,就一定能做到。他从来不会骗他。
程澈发现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热切地想要展露锋芒了,他很久没有这么想要得到一个名次了。
他感慨激昂的样子让张京墨也愣了一下。
程澈他怎么了?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让宋之珩魂穿啦??
他想不通便没再多想,比赛很快开始,程澈率先沿着切线往内道跑,抢到了领跑的位子。
他后面是陈最和校队的,也不怕两人超了自己,前两圈一直保持着匀速,等到第三圈跑完的时候,程澈依旧稳稳地在最前方领跑,有了慢慢加速的势头,校队的多次试图绕外道超了他但都被程澈拦住了,让他脸色有些不好看。
还剩两百米的时候陈最开始冲刺,程澈也加速摆臂疾冲。几人最后关头冲刺的速度快到让人怀疑这是跑的一千五还是两百米,只见几道残影划过眼前,不少人屏住了呼吸,奋力观察着当前形势。
少年咬着牙拼命向前奔跑,春天的莺飞草长,也挡不住他扎向终点的光。
一千五百米结束,程澈第一,张京墨第四。
程澈盯着看台下蜂蚁似团挤的同学们,双眼渐次堆叠出一种奇异的酸痛。周遭潮水般的声响几乎要将他淹没,同学的欢呼,老师的赞叹,尽数涌入耳内,激动之余伴随着极度的劳累让程澈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头晕脑胀,只得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刺耳雷动的啸叫给甩出去,然后他就看到了宋之珩朝他走过来,手里的水反射着太阳光。
四周好像更加混乱,程澈的心跳更加急促起来,像鼓点,从胸腔里扩散到耳道,再从耳道溢出来,整个操场都成了他的胸腔,鼓噪着让人喘不上来的心跳声。
宋之珩走过来,被阳光浸润着,抬着脸来冲自己笑的样子好看得要命。
“恭喜你,第一名。”
程澈看着他,感觉自己都要快要呼吸不上来,就像是有一阵阵热浪朝他打来,可他束手无策,只好选择沉沦。于是程澈伸手抱住了宋之珩,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我做到了。”
宋之珩笑得灿烂,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挑了挑眉:“你都答应我了还能做不到吗,所、以、你、在、这、说、什、么、呢?”
他退出去捏着程澈的脸笑:“可能是累傻了吧?程哥,我来架你,我的肩膀很好靠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还朝对方眨了眨眼。
谁知道程澈因为宋之珩对自己的称呼笑得差点倒地上,宋之珩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自己也差点被带到地上。
“你别笑啊你这样我也想笑……”
对视一眼,直接破功。
最后是周栩闻和卓净远实在看不下去,一人一个把两人扶起来了。
“你俩干什么笑得和傻逼一样啊?”
“太丢脸了,周栩闻,咱把他俩扔这吧。”
宋之珩拍了他一下,自觉站稳后不再看程澈了,他怕自己会笑出病来。
“你俩怎么连句祝福都没有,人家可是一千五第一呢!”
周栩闻白了他一眼:“我们嗓子喊哑了,之后补上可行么?”
卓净远压了压帽檐,受不了其他人火热的目光:“同上。”
“问程澈,别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