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过得相当平静,不是宋之珩想象中和他不尴不尬的相处。就像不论两人发生了什么,彼此之间都不需要什么适应的过渡期。
但自己和他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以及那个问题的答案,宋之珩在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开始陷入沉思。
如果记忆有颜色,宋之珩深信他与程澈之间的记忆,必是如同生机勃勃的森林之绿,深沉而热烈。这绿,并非初春时节的嫩芽之绿,那般娇嫩而短暂;也非夏日草地的浅绿,虽清新却略显单薄。它是森林的绿,是参天大树紧密相依,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几乎让天空无法透出一丝光线的那种绿,一如程澈这个人一样神秘。
彼时阳光洒落,微风不燥,他正在养护阳台的花。
空气里飘浮着闪烁的尘灰,然而为春日金灿灿的日色一照,便成了闪闪发亮的纯白星系,程澈整个人便浸润在这样柔软温暖的天光中,瞳仁被映得剔透,连微动的发丝都在暖光下跃动,一点点迎着光亮。
他弯下腰,如同一位虔诚的园丁,细心地为每一盆花浇水,专注又温柔。
水珠从他手中的墨绿色喷壶里轻轻洒出,划下一道弧线,如珍珠般落在花瓣上,又顺着叶片滑下,滴入泥土之中。
宋之珩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看他手臂的扬落,看他眼中的柔情,心蓦然之间融化成热锅里的巧克力,甜蜜且浓稠的情绪源源不断升腾起来,随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程澈闻声转头,侧眸含笑:“怎么了?”
他放下喷壶走到宋之珩面前,抬手探到他的额前试试温度,昨晚的滚烫已经不见,手心下是正常的体温。
“看来差不多退烧了。”
程澈突然发现宋之珩头顶有一撮发被压弯,翘了起来,配着他乖巧的表情,有种说不上的可爱。
“真的,我一晚上就能退烧。”
可能是因为今天太过暖和,两人都不免出了一身薄汗,他看见宋之珩的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把他额前的碎发全部粘连,甚至还有些挡住了眼睛,看着他的模样,程澈一时间忍俊不禁。
宋之珩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试图把它们拨到一边。
“我很快就会剪的!绝对不是因为我不想剪,我只是没时间。”
程澈笑着看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跑去了浴室,回来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了几根发夹,然后靠近宋之珩,示意他低下头来,宋之珩照做,于是程澈就把那些看起来有些粉嫩的发夹都夹在了他的头发上。
“这样就不会遮住视线了。”
宋之珩并没有强烈地拒绝反抗,只是站在原地笑着接受了他的“整蛊”计划。程澈看他带着发夹的模样,竟然没有觉得奇怪,反而认为这为他的可爱又增添了几分助力。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微博上看到的一个小段子,那些有了女朋友的男生都喜欢在自己的手腕上套上一个小皮筋,示意自己是“名草有主”。程澈看着正拿着手机欣赏自己新造型的宋之珩,心想,他带着我的小发夹,是不是也可以当做是异曲同工的作用呢?
虽然是妈妈的,但让她送给我不就是我的了?
这样想着,心底就更加忍不住窃喜,不过宋之珩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不好看吗?还是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呀?”
程澈当然不能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他,只能随便扯些什么,胡乱搪塞过去。
“特别好看,明天戴着它们去学校吧。”
宋之珩:???
“你这脑回路……我已经能想象到我明天如果顶着这一头发夹去班里的话,他们会笑成什么程度的样子了。”
宋之珩头疼地捂住了脸,“但我也不想去剪头发。”
于是周一的早上,当宋之珩戴着满头粉色发夹,犹如盛开的桃花般绚丽多姿地出现在教室里时,那场景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用温静姝的话来说就是,宋之珩当时的脑袋就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海,每一枚发夹都闪耀着淡淡的粉色光芒,仿佛春天的气息被他一人独占。一班所有人在看到这一幕时,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后是一阵轰堂大笑。
“你这是什么造型啊?”周栩闻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指着他的脑袋,笑得前仰后合,“还是粉色的,简直太逗了,哈哈哈哈!”
不少人纷纷加入这一行列,或捂嘴偷笑,或捧腹大笑,宋之珩脸热得都能煎鸡蛋,他摸了摸头上的发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太过了啊?”他苦笑道,“我就是头发长了想着拿发卡夹一下,笑这么大声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不是……重要的不是这个,你这简直是性转爆改啊。”
“我觉得咱班班花可以换了,路嫣含这周先下岗休息一下。”
路嫣含不明白这话题为什么会扯到自己身上,转过身去朝她喊:“秦修我看你是又欠揍了,你再叫我一声班花试试,看我不把你腿打瘸。”
秦修见状,却是毫不在意,他抱着胳膊,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夸你漂亮还不行啊?别的班都上赶着搞这些,你怎么反而不情不愿的,不要正好给宋之珩吧。”
宋之珩隔着一个过道都能感觉到路嫣含身上的杀气,盲猜手里那根中性笔估计也要被捏断了。
他打了个哆嗦,急忙摇头撇清关系:“我受不起受不起,他就是嘴欠,路嫣含你揍他就行,他要是还手你就来找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本书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风声,直冲后排秦修的面门砸去。秦修眼疾手快,一个侧身便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秦修瞪大了眼:“我操?你来真的?”
来不及道歉赔罪,下一轮攻势便猛烈袭来,秦修被追着满教室狼狈地跑,走廊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开玩笑啊,我就是真心想夸你漂亮,哎操别打了!”
不过几分钟的光景,班里的氛围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众人的目光如同被磁铁吸引般,纷纷又从门外汇聚到了宋之珩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汇聚到了他的头上。
然而,在这股热潮中,却鲜有人注意到程澈那一反常态的冷脸。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紧紧地盯着卓净远搭在宋之珩肩上的手,还有环过他脖子的胳膊,以及冲他笑时露出的牙齿。
程澈视线一顿,黑沉沉的睫毛往下压,视线在宋之珩和卓净远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大概是复杂的混合,既有生气,又有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班级里的喧嚣还在继续,但程澈的世界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那个在众人簇拥下笑得灿烂的少年,眉头轻皱,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能如此亲密轻松地接触宋之珩,更不明白为什么宋之珩会对此毫无反应。他的内心仿佛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所填满,那是愤怒、嫉妒,还是失落?他也分不清了。
回想起自己和宋之珩曾经的点点滴滴,那些共度的时光,那些亲密无间的瞬间。他记得他们曾一起分享过快乐,一起度过的难关。但现在,那些回忆仿佛变得如此遥远,如此模糊,它们已经成为过去。
可没有人会活在过去。
程澈感到自己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想逃离这个充满喧嚣和纷扰的班级,但却又无法挪动脚步。他只能坐在那里,任由自己的情绪在心中翻涌。
他其实很想问宋之珩,那些亲密的举动,那些无间的接触,也是谁都可以的吗?
换做别人揭开伤疤向他卖惨,他也会给出同样的安慰吗?
真的是谁都可以吧?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自己又有哪里特别呢。
“你这理由太蹩脚了啊,是不是谈恋爱啦然后女朋友命令你这么做的?虽然这种戴发圈戴发夹用来告诉别人自己有对象的套路是好几年前的了,但总有人百试不爽。”
宋之珩笑得要死,他都不敢想象如果告诉卓净远这是程澈给的他会是什么反应:“我哪来的女朋友啊,我要是谈了第一时间发朋友圈官宣。”
卓净远满脸不相信:“没谈女朋友会整这死出,那你脑子被门夹啦?”
“不知道唉,”宋之珩作势叹了口气,往程澈那里瞅,“好像是有人另有企图。”
卓净远听完就伸着脖子四处打量,程澈心虚地低下了头,一直到升旗仪式结束,他都没跟宋之珩说一句话。
周一第一节课是赵竹心的,她踩着铃声进班时抓到了几个脖子往后长的女生,她心中掠过一丝意外,不禁暗自疑惑,这究竟是何等景象,竟然能让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舒白也如此失态?
好奇心驱使着她顺着那些人的视线往后看去,这一眼让她引以为傲的表情管理直接失守。
只见第四排一个男生直直地坐在座位上,到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再往上看就很有问题了。
赵竹心拿下了眼镜,不可置信地说:“那个小妹妹是哪位同学的家属?我记得今天不是家长开放日吧。”
话音刚落,班内响起一阵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妹妹。”
“救命哈哈哈哈哈蚌埠住了。”
等班里笑得差不多了,赵竹心活跃气氛的目的也已经达到,这才站上讲台。她把书翻开,余光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向后看的人。
“宋之珩,你到讲台旁边坐着,省得他们回头看了。”
她把书合上,拉过来一张桌子,看他没动,扬声道:“我说话不好使了?搬椅子坐过来。”
宋之珩搬起椅子,没敢拖过去,怕被骂。
他坐到讲台旁边,赵竹心又让他把桌子调过来,于是宋之珩硬着头皮正面对着后排坐在了她旁边。
“老师,我看不见黑板……”
赵竹心笑了一声,拿起一根粉笔摁断:“你光听也够了,用不着看黑板。”
真是如芒在脸的一节课,宋之珩根本不敢盯着一个人超过三秒,因为下场是憋不住笑出来然后大课文抄三遍,而他今天已经有了九遍的额度。
最后三分钟赶完了课程,宋之珩感觉脖子都要扭断了。
赵竹心看还有时间,就着这次的事讲了两句。
“仪容仪表这件事我已经强调过很多很多遍了,但是咱班同学还是没放在心上。”
她朝下面扫了一眼:“女生刘海不过眉,两边的头发夹上去,男生头发长度不能超过手指的厚度,最好是寸头。”
“我知道你们有怨言,但学校几十年来都这么规定的,主任要是没被逮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象征性地跟你们说说就算了,因为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现在是最爱美的时候,这没办法。但要是被逮到了就必须回家给我剪,听见没有!”
“听到了——”
赵竹心再次把目光放到讲台旁边的男生头上,语气寡淡:“不过你要是这样也就不用剪了,任谁看都是个女生,学校也没规定说不让戴这些玩意。”
宋之珩都快要把脸埋到书本里,听到这话只能闷闷地控诉:“老师我一米八。”
赵竹心正收拾讲台,把几根没水的笔从笔袋里拿出来,笑了笑:“知道你一米八,又不是没有长到这个身高的女生。我看你这发夹花样还蛮多,多巴胺造型是吧?挺好看的。”
这之后宋之珩实在是无法再忍受那些好奇而打量的目光,又觉得藏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今天是个艳阳天,挺好的,他能说自己在看太阳。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让自己戴着这一头发夹来学校的那个人竟然一次都没往自己这边看,而且那副表情里也看不到开心的样子。
什么情况啊?
第一节晚自习结束的钟声悠扬地回荡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宋之珩收拾完书包朝下面头一看,却发现程澈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他的心猛然一沉,就像是被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中。
宋之珩的眼神在空旷的座位上徘徊,他心中涌起一股慌乱,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变得空洞而寂寞。
他猛地站起身来,抄起书包,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教室外跑去,跑到一楼的这一路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跳出胸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去哪儿了,怎么不等我?”宋之珩焦急地问。
“帮老师干活,我刚弄完想着回去找你。”程澈垂下眼帘,轻轻咬了下嘴唇,“对不起,下次我会很快回来的。”
宋之珩听到久违的声音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太过着急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们回家吧,天不早了。”
“好。”
两人并肩走着,晚风拂过,带着些许凉意。街灯洒下暖黄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向两条流浪在时光里的河流,交织着彼此的轨迹。宋之珩心中一动,突然问道:“程澈,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来学校?”
是像卓净远说的那样吗?
程澈的脚步微微一顿,他转头看向宋之珩,灯色映出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情绪。
就算听到肯定的答案悲伤一时,他也不愿意让这段关系再走远了。
所有的情绪都应该得到表达,这个道理古已有之:征于色,发于行,而后喻。
程澈抿了抿唇,神色踌躇,又停了一会儿,才看着他说:“我想让别人知道你戴着我的发夹,你和我……跟他们不一样。”
虽然早就知道大概会是这个原因,可真正听到程澈说出来时宋之珩的心还是像被轻轻拨动了一根弦,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共鸣。像古寺的钟声,久久回荡。
宋之珩冲他弯弯眼,“噢,可那是你的?”
程澈脸有点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
“以前是我妈的,可她送我了就是我的了。”
宋之珩挑了挑眉,想起他一天的反常行为,又问:“那你今天怎么不开心呀?是不是因为他们没猜到这些发夹是你的?”
风声渐响,掩过他们之间的所有声息。周遭的空气仿佛熔了胶,变得又稠又黏,察觉到宋之珩声音中几乎无法忽视的轻松明快,程澈眼睛晃了一下,慢慢聚焦在他脸上。
半晌,他缓缓道:“宋之珩,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声音比方才要低哑,仿佛经过发酵的热酒,酝酿出温涩而辛辣的苦味。
“就没人能在你这里,占到一个特别的位置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腔的疑惑与不甘都吸入肺腑。语声不复平日的平和,甚至有些颤抖,就像那风中的树叶,随时都可能被吹落。
两句话在空气中飘荡,如同一滴墨滴入清水中,缓缓扩散开,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宋之珩好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嗓子里正在起雾,粘连住每个音节:“没有吧?”
他伸手抓住程澈,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像经过山谷的回音,哀婉悲凉:“就像现在,你是我唯一会允许牵住的人。”
万物都有心动。海浪可以告诉岩层,风可以告诉林叶,就连沙石,也有贝壳对它倾诉。
“也许这样说不太严谨,但你真的是我最重要的人。”
千头万绪都无从忆起,明明这段话已经在回溯中说过无数次了,可为什么,如今却不能当着他的面平静地说出来。
因为昨天程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再也没法逃避自己的感情。
之前就隐约感觉程澈对自己有好感,如今看来,那并不是错觉。可当时的自己一度认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好感不足以让他对喜欢二字有所动摇。
只是没被他喜欢而已,但在身边就好了。
惊恐,平静,尝试,失败,再次回溯,成功,又失败……宋之珩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随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但它变了,或者说,他变了。
瞬间,这让人很自然地回忆起了过去,拨开岁月的缝隙,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名字。
所有记忆深刻的、色彩鲜明的瞬间总有他的存在,而在那些构成宋之珩完整人生的经历里,他是最璀璨而热烈的一抹,仅仅是默念起他的名字,就能找到所有串联过去和未来的开关,让一切闭环。
可宋之珩总觉得自己其实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在尚未全然知晓心动为何物的年纪里,自己与他之间已经拥有了超乎常人的默契,也心照不宣地认为岁月且长,总会让年少时青涩的情动都变得水到渠成。
但遗憾却像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潜藏在每个人的生命中,似乎总会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一个狠狠的打击。他却不想成为这遗憾的俘虏,他渴望成为例外。
因为他开始喜欢上一个男孩,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如同细雨般绵绵不绝,悄然渗透进他的每一寸肌肤和骨髓。
他喜欢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从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到嘴角常挂着的淡淡微笑,再到那言谈举止中处处流露出的温柔。
宋之珩很想陪在他身边,想在夕阳的余晖下牵他的手,想在星夜对他说含蓄的情话,想在日出前爱他。
夜风拨过楼群,沉月栖息在暗色的云房中。在白昼里蔫头耷脑的草叶受够了这几天酷似烈日的烧灼,栅栏内的花丛趁晚捕获扑面而来的清凉。
借着那抹不存在的月色,宋之珩卖了个关子:“今年你的生日礼物,我在刚才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