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候着的小厮听得里面声音,急忙敲门问询,被谢明蕴挥退。
他缓了缓,抬眼又是一贯的平和斯文,“赵统领见笑了。”
赵宣瞥了一眼一地碎瓷,似有疑虑但出口依旧是那一套话:“谢大人既知缘由,便请允许公主随我走。”
扶盈本是公主,何时还需谢明蕴允许?赵宣自认已将话说得极尊敬了,谢明蕴呵呵一笑,却将话锋一转。
“赵统领,如今太子还下落不明,你却欲接走太子胞妹,其心安在?”
赵宣闭了闭眼,沉声道:“谢大人何必说笑,太子已身亡,赵宣自不会与太子有何瓜葛。”
“未可知也。”谢明蕴摇了摇头,重新沏上一杯茶,“赵统领忠心天地可鉴,谢某不敢自负。”
攻入上京时,北地军几乎是势如破竹,唯独皇宫迟迟拿不下,最后是由谢明蕴亲往劝降。
烛火毕剥,映照他乌黑如浓墨的眼眸。以忠心赞降将,其讽刺之意昭然。
但赵宣并非是卫朔那般只精兵书的将领,他桌下的拳握紧,只问:“谢大人想要什么?”
他同谢明蕴打过一次交道,若果真不许,谢明蕴早该拒绝。既非拒绝,所有推脱便都是筹码。
“赵统领明察,”谢明蕴笑着奉承一句,眸中锋芒不再掩藏,“谢某确有一事非统领不可。”
“璘王方得天下,势力不稳,朝中大臣其心各异。谢某希望,赵统领能立誓效忠璘王。”
仅凭宫内禁军三千便能与北地军僵持半月,其才可用。若非四面围困、山穷水尽,他未必会降,也称得上一句忠。
“赵宣无能,还望谢大人另请高明。”赵宣拱手,眼眸向下。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明蕴丝毫没有碰壁的尴尬,面不改色,“赵统领大才,何必过谦?统领于部下爱护,于生民仁义,合该委以重任。因旧事消磨英才,非但有负谢某之责,亦是璘王之失。”
“忠心虽可贵,也请统领为上京百姓思虑。璘王与太子谁才是贤君,赵统领应当不会不明白。”
护卫百姓,辅佐明君,这确是赵宣心之所愿。见他已有动摇,谢明蕴笑了笑,温声道:“谢某可向统领允诺:一旦寻得太子踪迹,便放扶盈公主自由;如太子不出,三年之后,谢某同样放她走。”
“赵统领可愿接受?”
先皇曾将公主托付于他,事已至此,由不得赵宣不应:“赵宣明了,请谢大人谨遵此言。”
谈话毕了,赵宣告辞,他走出门外,足下踏雪,有细碎咯吱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点点铺于四面,埋去先前的踪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紧接着是扶盈的声音。她匆匆赶来,身上衣服还单着,小脸冻得有些红。
谢明蕴淡然一笑。商酌正事时不能叫她捣乱,既已事定,便该将人叫出来,好让她死了这条心。
赵宣一转身,便被扶盈扑了个满怀。
“赵宣,你怎这样晚才来?!”她早盼着人来接她,好快些脱离谢明蕴那个爱欺负人的家伙。
赵宣手足无措,想躲开又缩回手,只得扭开脸磕磕绊绊道:“公、公主......”
谢明蕴神色僵了一瞬,无名的怒意涌上心头。见了别人就忘了他,是当他死了吗?
“你快带我走吧!现在就走!”扶盈拉着赵宣不松手,一心向着府门的方向去。
赵宣站住,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谢明蕴大步走来,强行跨进两人之间,“我与赵统领已有商定,不许你走。”
扶盈立时便瞪大了眼,抬头望向赵宣。
“......臣无用,请公主责罚。”赵宣不敢看她的眼睛,“臣不敢负公主期许,愿乞时日,臣定会还公主自由。”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希望,如今又落空,扶盈嘴角弯下,似又要落泪。她极力忍住,语带哭腔,“等便等,只是你莫要忘了我。”
昨日她才见着瑶枝,今日赵宣便来了,可见他是有心的。至于为何又无法带她走,不必多想也知是谢明蕴的手笔,非赵宣之过。
雪越下越密,似有落大雪之意,扶盈依依送别了他,回身与谢明蕴擦肩而过。谢明蕴冷笑一声,不发一言。
徐伯跟从扶盈过来,听见了些许东西,却不知是否真切,“大人,那位将军可是称呼阿宛为‘公主’?”
“是,”他脸上寒意未散,话也简短,“好好看管,不许她再出府。”
谢明蕴伫立原地,静了片刻,揉了揉眉心。再过几日他便要离京到南方去,不该再为这些事费心。
错失如此机会,扶盈气闷非常。她实在不明白,谢明蕴何必如此苛待她?便是从前那些不快,难道不能看在皇兄的面子上翻过吗?何况他这一月出的气也够多了。
房内泛起昏黄的烛光,谢明蕴的影子便投在窗边,衣摆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扶盈不想进去,宁愿在廊下赏雪。
从傍晚开始的落雪,下到此时已成了鹅毛大雪,犹如帘幕遮住了庭院中山石草木,西侧的一株梅树上累了重重飘雪,不堪重负地折断了一根脆弱枝条。
满院朦胧间,扶盈忽瞧见院门边似有人在向她招手。
不是徐伯,而是府中新来的仆役,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不大高,瞧着又瘦又小。
站在外头冷,扶盈本想挥手叫他走,那少年却道:“公主别怕,我是太子派来的人!”
“皇兄?”时隔多日终于再听得皇兄消息,扶盈惊喜不已,心中烦闷顿时一扫而空,“你知道皇兄在何处吗?”
少年手指在唇上抵了抵,示意安静,与她一同躲到一处无人厢房内,关了门说话。
“太子已知道公主在此处了,特让小的来传话。太子请公主稍安勿躁,如今良机未到,暂不宜打草惊蛇。”
好不容易见着皇兄的人,扶盈很是听话,点点头,小声问:“那皇兄什么时候来?”
风雪吹打门窗,如同人声纷乱。少年左右望了望,又开门查探了一番,这才回来,“太子得到消息,那谢明蕴奉了璘王旨意,不日便要离京南下,届时太子便来救公主。”
“既是如此,我听皇兄的。”他说的头头是道,扶盈几乎已信服,但蓦然想起了什么。
“其实也不必麻烦,只需皇兄出面言说一句,谢明蕴自会放我出府。”谢明蕴与她有仇怨是一回事,但他也盼着皇兄回来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呆住了,反复确认,“谢大人会听太子的?!”扶盈思考片刻,仍是坚持,“自然。”
此处厢房未点炉火,寒夜中冷意阵阵。少年衣料单薄,抱住头,像是头痛非常。
“你怎么了?”连着扶盈也有些慌乱,解下身上的披风替他披上,“是冷吗?如今有没有好些?”好不容易有个自己人,扶盈生怕他出事。
少年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小心抓住披风,停顿许久才重新开口:“那个......太子不愿暴露行踪,还是不要叫谢大人知晓的好。”
扶盈不疑有他,嫣然一笑,于寒冬中明媚又艳丽,“待我回了皇兄身边,定叫皇兄好好赏赐你。”
她这般天真,只要一两句话便全然信任,少年喉口似有痒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本来还因傍晚的事伤心,谁知马上又是柳暗花明,扶盈心情大好,回房开门时都没有刻意叫谢明蕴吹冷风。
徐伯已知晓扶盈身份,第二日再见她时,心中不觉多了隔阂。
即便未亲眼所见,他也曾听说过谢明蕴与扶盈的过节。那时谢明蕴才中了探花,意气风发只待授官,却因这位跋扈公主的缘故,年纪轻轻便要跋涉千里,去往那苦穷之地。
先皇不仁,被贬谪北地的官员,许多人一辈子再不能回乡。徐伯已不年轻,谢明蕴不许他随往,那时徐伯几乎以为再等不到谢明蕴回来。
“天子失道,必有明君取而代之。届时,天下冤屈之士皆有伸张之地。”离开时,谢明蕴曾安慰他,今日终于得见明君将至,失道天子的女儿却又到了他面前。
见徐伯较之往常冷淡,扶盈略有疑虑,并未多问。
昨夜与她相见的、叫小壶的少年告诉她,皇兄需要知晓府中的布局。用过早膳,扶盈便取了一件新披风,在府中胡乱走着。
一夜大雪积成柔软白毯,行走其上便留下串串足迹。几株梅树枝头白雪皑皑,正含着一点花苞。
忆起谢明蕴嘱托不准她出府,徐伯不远不近地跟着,随她在府中转了一日。
距谢明蕴南下的时候越来越近了。扶盈每日睡前掰着葱白的手指数过一遍,终于只剩下一日。
南下一行前有许多事还需交代,谢明蕴成日忙于与各部官员接洽,许久才发现扶盈的不对劲。
她好像安静了许多。与他置气时,她倒也常常这样安静。但那时神情并非如此。
趁人离开,谢明蕴唤来徐伯,“她每日在做什么?”
不必多言也知“她”是谁,徐伯如实回答:“阿......阿宛只在府中闲逛,未作他事。”
府中闲逛?她巴不得立马离开此地,怎么会有此兴致?谢明蕴微微皱眉,又问:“她近日有见什么人吗?”
徐伯仔细思索,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人。不过倒是有一个新来的仆役,阿宛与他说过几次话。”
扶盈公主如此自视甚高的人,会主动同仆役搭话?
他似乎抓住了些蛛丝马迹,“那仆役从何而来?”
“前日采买时,遇见一对夫妇当街虐打他,我瞧着于心不忍,便将他买回来了。”徐伯不解他为何要问此事。
“哪条街?哪个夫妇?为何虐打他?”
“便是新庆坊那边,我不认得那夫妇,他们只说是小孩偷人家东西。”
新庆坊,当街虐打,偷东西.......沉吟片刻,谢明蕴忽而笑了,“将那仆役看好,留意他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
能为几两银将亲生骨肉卖作仆役的人,怎么会因为偷东西便对自家人拳打脚踢?
他倒要看看,谁敢在他府中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