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君子山殇1
中原下第一场大雪时,李慕青在君子山收到了顾凛的第一封信,彼时离李信小寒秦山对峙已过去一个月。
趁着大雪飘落前,小环下了一次山,捧回了几封信。
李慕青拿过坐在李太傅的床前依次读给他听,那时李太傅已经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人之将死华神医也无能为力,只是日常煮些药减轻些痛苦。
屋里点着炭火,炉子上的药盅嘟嘟往外冒着热气,华神医坐在炉子旁,眼眶微红,如这般看着老友慢慢消逝于世间,于他多少有些残忍了。
“祖父,有三封信过来,一封是皇上的私信,一封是洛州宗族,一封是顾凛,我依次读给您听。”
李太傅点点头,微眯着眼,房里除了药盅沸腾的声音,便是李慕青清浅的读书声。
太傅亲启:太傅近日身体可还安好?想起太傅的病,朕难以入寝。上月高丽敬献了不少人参,朕一并让人送去。南诏的事渐入佳境,此事听您所言全权交给杨朔在办,他似乎有些自己的想法,朕欲干涉,恍然间又似您在耳边教诲,遂作罢。这些时日,信儿多有建树,朝中反对之声渐弱,朕欣慰!如今大禹一切妥帖,唯望太傅康健,早日返回京里,朕愿日日倾听太傅教诲!
“祖父,人参已由小环放置,皇上的信中多是寒暄,您不必担忧。”李慕青说完又拿起洛州来的信,信件很简短,多是些问候和关怀之语。
最后是顾凛的信,厚厚的几张,从江州之行开始,顾凛似有所悟,经常与李慕青说很多事,不似以前那般寡言。
慕青吾妻:敬问祖父身安?每每想去君子山侍奉祖父,却每每被俗事缠身。你去君子山之前叮嘱我看着些小寒姑娘,前些时日她与复周会为舞,在秦山被大皇子领兵剿灭,小寒姑娘出逃行踪成谜。前日大皇子亲卫似在泰山旧居查到小寒姑娘行踪,但很快又失去了踪迹。另有一事,敬告祖父。养在洛州宗族二十余年的人回京了,圣上钦赐别院暂居,并引荐了朝中多位老臣相见,欲在除夕皇室家宴上公开列位。
李太傅低哑的声音悠悠传来:“李湛?”
“嗯,”李慕青折好信件,“皇上在私信里只字未提此事,恐怕是不想您过问。”
“皇子李信……虽母族为前朝皇室,但心性坚韧……做事果断,是可造之材,”李太傅咳嗽两声,李慕青上前轻抚后才继续说,“皇上正值壮年,不想皇子独大……此举……咳咳咳……”
话没说完,又咳起来,炉边的华神医赶紧拿了药过来,李慕青接过药碗。
“祖父,别操心了,自古君王多行制衡之策,原本培养大皇子便是为了制衡徐皇后之列,如今大皇子在朝中日渐势大,召回李湛不过也是要搓搓大皇子的锐气,还能真让李湛上位不成。”
纵观整个皇室,李信无疑是最好的储君人选。李湛虽有洛州宗室照拂,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至于二皇子和三皇子,母族式微本身又无大才,不堪大任。而徐皇后之子,年岁尚幼,外加皇上对西域徐世雄的忌惮,一时半会儿恐怕也难成储君。
华神医两只银针下去,李太傅停止了咳嗽,李慕青才将温度正好的药碗端上前喂食。
“好了别操心那些事了,”华神医生气的将银针收起,“多年前我曾为李湛看诊,他的左脚踝乃是重器打碎,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再无复原之日,如今虽能行走,但近看还是能看出微跛,储君怎能为身有残疾之人。”
“虽不能为储君,亦能掀起不小的风浪,”李太傅教导皇上多年,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那掌管北境全军的镇北侯乃是李湛的亲舅舅,与他母亲一母同胞,听说待李湛甚是亲厚。这样的人来了京都,会引起多方势力关注,京都只怕难再平静了……”
李太傅说着,语气渐弱,身体愈加乏力,喝下最后一口药后,便轻轻闭上了眼休息。
李慕青放下药碗,帮李太傅擦了擦嘴角。“让京都乱去,那也是皇上自己做的事,您倒是这样着急。”
“慕青说的对,”华神医接过话,“我们且在君子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管那京都如何?”
听见两人一唱一和,李太傅摇摇头笑了笑,“慕青,帮我回三封信,趁这会儿风雪还没盖住路,让药圃的小厮拿下山去。”
李慕青拗不过,只好拿来纸笔,为李太傅传达。先是回皇上的信,说的都是感念圣恩的话,李慕青很快写完,再是洛州宗族的信。
“慕青,跟族长说,等雪停了便派位子侄上山吧。”
“祖父!”李慕青停下笔,眼眶骤红,“您这是干什么!我不写!”
“慕青,生死有命,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按照我说的办吧……”
李慕青看着李太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这些时日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些说辞,如今一旦被说破,心中难以接受。
李太傅无子无孙,按宗族规矩,便由族中子侄安排后事。此前皇上曾与李太傅谈起此事,欲让李太傅入皇陵旁的烈陵,李太傅以李少羽已入烈陵推辞,说好如若身死便由宗族简办。
看着窗外飘起的大雪,李太傅渐次回忆起往日,眼神悠远,语气清浅。
“慕青,世人皆以为祖父这一生,幼时丧母,少年丧妻,中年丧子,是最最凄苦之命。可我不觉如此,这一生,幼时得父母照拂于宗学启蒙,虽父母早逝,但得宗族照拂,学有小成。少年时与你祖母相识相知,虽只有几年光阴,也能让人欣喜一生,”李太傅轻轻说起爱妻,面露温柔,回忆中全是年轻的妻子,而自己却老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再没有人能像你祖母那样优秀,我曾拥有过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李慕青从未见过祖母,却对祖母甚是熟悉,在李太傅的书房里,满满全是祖母的画像,祖母的一言一笑一嗔一怒皆被祖父画下,祖父和祖母的爱情便如这世间开的最灿烂的昙花,艳丽夺目。
“中年时得先皇赏识教导当今圣上,后又挂帅出征征战沙场。若说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便是对你父亲少羽,你祖母过世后我便将他拜托给了族中叔伯,未曾给予些许父亲的温情,可他也成长为顶天立地文武双全的英雄。身为全军统帅,却也未能保全他的性命,我这一生,对子有愧……有愧……”
李慕青走过来握住李太傅的手,“祖父,不是这样的,父亲在世时曾跟我多次提起您,您是他最崇拜的人。您书写的文学杂论、治国之策、治军之策,皆在族学广为传播,父亲何尝不是接受了您的教导。祖父,您在陪慕青几年吧……慕青舍不得您……慕青害怕……”
摸摸李慕青的头发,像小时候那般,“慕青,别怕,有顾凛照顾你,祖父也可安心。乖,去帮祖父回信,嗯?”
抬起满是泪光的脸颊,李慕青强忍泪水,“顾凛说,他已与皇上说明,不日便来君子山,今年咱们一起在君子山过年。”
李太傅点点头,有些累了,“你给他回信,提防李湛,年初我回洛州宗族,曾见过此人,城府极深,阴郁冷漠……”
李慕青看过去,李太傅已经躺在软枕上睡着了,呼吸清浅,眉头紧锁。
擦擦脸颊上的泪珠,重新抚平宣纸,开始回信。
大雪连着下了几天,天寒地冻大雪覆了一层又一层。
“小姐,宗族派人过来了。”
小环在门外禀报,李慕青看着刚刚睡着的老人,打算轻声出去接见,刚一转身,床上的老人就醒了。入冬之后,李太傅一日比一日憔悴。
“祖父,您再睡会儿吧,我出去看看。”
“带进来吧……”
前几日还与自己说了许多话的老人,没过几日,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李慕青去开了门,是一位青年,穿着一身青色锦袍,面露微笑,觉得有些面熟应该是小时候见过,一时却喊不上来。
两人屈身见过礼,李慕青将人引了进去。
“李十四文渊拜见太傅,”青年跪下行了大礼,“文渊不才,这几年跟着父亲打理家族事宜,故今日由文渊前来。”
太傅点点头,示意李文渊上前。
李慕青引李文渊坐在李太傅床前的木凳上,退到一旁泡茶。原来是老族长家里的长孙,同辈里排第十四位,自己应该称呼一声十四堂哥。
坐在床前后,李文渊不再拘束,握着李太傅的手轻轻说:“太傅,文渊二字还是您取的,您还记得吗?”
想到往日,李太傅的眼神里有了许多光彩,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些往事。“……和你祖父的棋局输了……便答应帮他孙儿取字……你都这么大了……”
“太傅,祖父很想您,总想再跟您下棋,您快快好起来。”青年说着,眼里已有了些泪光,众人都知道这一趟的目的,都心照不宣的揭过不谈。
“他还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了,看不清棋子,总念叨以前跟您下过的棋局。”
李太傅轻轻笑起来,那是年轻时的朋友。明明是李氏本家最尊贵的嫡子,先皇见到都要尊称一声堂哥的人,却愿意与自己这样幼时失怙孑然一身的没落旁支交朋友。从未有身份偏见,将自己引荐给先皇,鼓励自己以文人之身投军挂帅。
那样心怀大海眼若星辰的人,也老了,看不清最爱的棋局了。自己也老了,再无与老友棋局相逢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