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修后李馨把手机递到邻桌身前，教室里人来人往，嘉行约她去别的地方。

秋天的夜晚，风不再静悄悄，大张旗鼓拂过操场时，带来一层银白色的寒凉。

李馨坐在双杠上，隔着钢丝网墙，向东眺望对面和学校隔了两条街的军工厂，八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厂区了，三个企业由南向北一字排开，负责制造国家高精尖的秘密器械，四五十年来养活了东华、东阳和东远三个地区近十二万的老百姓，周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在厂里上班的人，她们家也不例外，除了父亲考师范回来当了老师，她的母亲和家里长辈，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厂里的正式职工，连这个学校的学生们，也大多和她一样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养在这儿。

属于她的手机此刻躺在另一双鼓鼓胀胀的肉手上，消息指示灯不断闪着亮光，体育器材固定在五颜六色的大看台旁，左手边六个篮球框下热闹非凡，三五结伴的学生吃着零食谈着各种话题，从前面的塑胶跑道上走过，跑道中间是亮到看不清人影儿的足球场，右上角紧挨着校门，兵乓球台前和羽毛球网两侧也都站满了人。

李馨感到十分奇怪，分明她的四面八方哪哪儿都是嘈杂，邻桌点击手机屏幕聊天时发出细弱的“哒哒”声，却像装了扬声器一样赫赫扬扬，和风卷着落叶盘旋往上。

寥寥几句话后，手机举到她的脚踝，“用完了？”她接过来时，手心有什么硌硌的，拿到眼底一瞧，薄薄的手机背面贴着一张更薄的人民币。

“没有，这不还需要班长大人输密码么～”嘉行歪歪头，指指她手里的现金，酒窝若隐若现。

李馨装模作样举起钱，一边哎呀一边对着操场灯光找防伪标识，“发一百？”

“六十就行，没零钱了我。”

安陆市微友圈的账号管理员周末发一条消息收费是十块钱，本周末恰是各校月考完出分的时间，安陆市这么大，那些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和着急想办法的家长，都算她的潜在客户群，所以她要求操作员把她的消息连发三个周末，且平均每天最少滚动十遍。

干脆利落地转了帐，李馨按灭屏幕，又朝嘉行递下来，对方的回复很快，握手的表情包映入眼帘，刹那间发丝荡起，闷闷的落地声响在身前。

嘉行抬头，快速扫视过她的腿脚，见她没事，跟在她身后往校门口走，风从身后袭来，勾勒出她纤细清癯的身型，校服鼓吹而起，衣摆空空荡荡，对照着两人的背影，嘉行心里再再再次发出感叹，这个善良的女班长，未免太瘦了。

“可以把聊天记录删了。”前面的人说。

“不用，没什么你不能看的。”嘉行快走两步，把手里的东西物归原主。

“跑什么？”我又不着急回家，她轻声叨咕着，还记得有人一个小时前站都站不起来，“也不怕再抽筋。”

“是是是…”嘉行被说得笑开了怀，捏了捏她的虎口，“班长大人不急着回家，是我要赶回去上课…”

“我送你回去。”

“不用送我啦，”同时响起的两道声音，清软包裹着脆韧，嘉行眯着眼，继续和她告别，“路上注意安全，明早见。”

次日一大早李馨就被老爷子叫去，改了两个早晚修的卷子，用她的话说，“我脏了，甚至我美丽的瞳仁里此刻都是些恶臭的值域和定义域。”

嘉行被抱个满怀，只好用她找回来的四十元钱每天早晚对其进行美食投喂，由此从便利店海量的食物中探出来李馨最爱的零食-趣莱福FINUTE的蒜香蟹味大虾片和245ml的罐装旺仔牛奶。

周五放了学，李馨从家里装了满满一整袋的山姆热门零食，给她送来寝室，还不等她推拒，进门就坐在她旁边，兴冲冲地开口分享着刚刚发现的新消息，“你知道你离我多近吗臻玉？”

“如果你在对面的寝室，你就可以和我玩儿你画我猜了！”

嘉行从柜子里给她拿了一袋牛奶，没有打破她的碎碎念，“是是是，现在知道啦。”

此时寝室里就她们两人，李馨叼着牛奶，得到同意后好奇地走来走去，小梨陪颜悦去吃门口新开的一家土豆粉了，1号床的同班同学她至今没有见过，“你的邻床是柳枝明？”

“名字是，怎么？你们认识？”

“一个小区的，她好像去日本参加围棋比赛了。”

嘉行托着腮，“好厉害～”

“我也上过围棋班，你想玩儿可以找我。”

“你也好厉害～”

她嘿嘿傻笑着，过来撑开袋子给她邀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每样拿了点，饼干你带到教室，晚修学饿了吃，”说话间撕开最上面的一袋MM奶片和一包黑金芝士薄脆饼干，喂到她的嘴边，嘉行张口咬住饼干，摇摇脑袋拒绝奶片。

“这些是糖和果冻，你身体太差了，肯定血糖低，平时没事儿含着吃两颗。”一回生二回熟，嘉行熟门熟路从身后把头搭在李馨的颈窝，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回味的海苔肉松凤凰卷、贝欧宝的益生菌软糖、奇亚籽果冻、Tafe的咸蛋黄雪花酥。

“这个这个，日式梅饼，你肯定喜欢，”耳朵红红，声音又大了一度，“还有这些坚果和蜜饯，都比较健康，”嗯，ONENICE的臻香脆混合果仁、智利的无核西梅，都是她平时吃的。

她感受着李馨的咽喉因说话而引起的震动，“剩下的呢？”

李馨很认真的盯着手边的海苔豆腐、麻辣牛肉和Cal-lite的低脂高蛋白元气脆皮肠，“这些都是海苔和肉！”

嘉行拎起那包黑色的核桃芝麻谷物粉，“给我养生呢班长大人？”

“学校的热水一股碱味儿，你留着临睡前冲着喝，”好好补补你那虚了吧唧的身体……

身后的人不说话，只用搭在她身前的手扒拉来扒拉去，手背白皙，不见筋骨，露出四个小肉窝窝，李馨突然联想到，手相上讲，这是‘富贵窝’，能聚八方的财气，还能惠及身边人的事业运，不由摇摇头，把心思扯正，“你也别推，我这完全是投桃报李。”

脚步声响起，李馨连忙起身，嘉行不得不跟去门口送行，匆匆和回来的小梨打了个招呼后，嘉行送她下楼，晚风中她低着头。

装出一副家长在楼下等的样子，假装听不见年轻辅导老师的百般挽留，书包压弯他的腰，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怯懦又胆小，垂眼盯着会务室地砖上的一条缝，抿着嘴唇紧咬着打颤的牙齿，等待着机构的退费结果。

“乔老师，你班上这学生退课啊？”会计打着招呼，接过当时的缴费单，看见红线上大写着“人民币貳仟零捌拾元”。

“这孩子家里给他找了私教，没办法。”

“哎呦，这才上了六节课吧。”打开个人信息表，二十六个格子，课程只标红了一行不到，“想好啦？”

“他妈妈昨晚亲自联系的我，说那边已经定下啦，今天来办退课手续。”

“难怪呢。”会计点点头，这年头退课退费的多了，成绩没进步可以说还没开窍，学费嫌贵可以说申请优惠，只有这种情况，找到更好的老师了，于情于理，谁也没有办法。

电子申请退课后，啪啪啪盖了三个章，夹起一联，给她口里的乔老师一联，打开办公桌脚下的柜门，拿出一叠现金，数了三遍，放在最后一联票据上，“按平均课时费一节八十，退他整一千六哈。”

年轻的女老师走过去，接过钱和退费凭据放在身后的桌角上，又返回来做最后的努力，“莫凡同学，你可想清楚了，补课不是说最贵的就最好，适合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吗？”她抚着他的后脑勺，微微弯下身子找他的目光，“正好你妈妈在楼下，你和老师实话实说，确定要从咱们班退课吗？事后要想再回来报，老师可就给你争取不上这样大的优惠了哦。”

二十几天前的国庆，很多家长陪孩子们过来试听，莫凡和她的妈妈正是为她的温柔和耐心而心动，才接受了这位乔老师的建议，报了她名下一个季度的英语。每逢他跟不上进度的时候，乔老师就会走到他身边，轻柔地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膀，对他投来关爱的鼓励目光，一个手势、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会让他感到重视和幸福。

甜美的香气萦绕，睫毛不安地颤动着，老师的话让他想起以前，转念又想起背上的卷子，最终在年轻老师殷切的期望下，重重点下他的头。

“哎～”乔老师受伤般低低轻叹，直起身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把钱和票收好，尽管可能不再见了，但老师还是真心祝你学业进步节节高升。”

他拳头紧攥，用疼痛警戒着自己不去看满屋子失望的眼睛，一把卷起东西，胡乱朝墙边鞠了一躬，跑着冲出去了。

他在一楼的洗手间来回走着，平息着砰砰乱跳的心，竟然真的成功了！他的大脑杂乱又忐忑，手里退费的票据沉甸甸的真。

走出玻璃门，四周逡巡了一圈，行人和车川流不息，大楼外哪里有等他的母亲？

抬起左手，钟表才走到九点零三分，平时这个时候，他在8楼的补习才刚刚开始。

狠狠呼出一口气，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他抬头看电子屏上的实时路线，寻找着下一个要去的地点-府前街。

刷卡上了车，摇摇晃晃间，这位背着大书包的学生仔脑海里充斥着昨晚他在餐桌上写作业时，妈妈随口念出来的一则简息。

“本人承接辅导初高中各年级英语，无其他收费，签署提分协议，无效包退。

具体请于休息日在新华书店三楼教辅区见面详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