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缝中透出烛火浅浅的昏黄光晕,还有断断续续的话音。
“东家,实在对不住……”
“我知道,和您签了一年的契,这才几个月,一半都没到就走人,实在不合适。”
“但我家里来信,出了点事,必须得回去……”
老王说的断断续续,半天也把这话捋不顺,他坐在桌前,对着烛火发愁。
家信是三天前来的。
事儿也没交代清楚,只叫他快快回家。
他和楚辞可签了一年的契。
依照私心说,老王相信,他真要走,东家定然不会用契约拿捏他。
可真要走?
老王数了数这几个月发的银钱,契时未过半就毁约,他赚的银子都不够陪的,还得倒欠东家一笔账。
更何况……
老王沉郁的环望屋里,床榻好生宽大,盖的被子软绒绒的,在漆黑寒凉的深夜山郊半点不觉冷。上等的灯油燃起来火芯儿透亮,不像便宜货带着刺目黑烟。
东家是个好东家,从不亏待人。
在这儿的日子不说顿顿有肉,东家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又收留一群半大小子,说是让他们当牛做马,可哪家牛马管着吃饱喝足,管穿管住,还供上读书识字了。
要不是这群臭小子看着还有点良心……
他不放心。
这地势本就偏,离城远,一群小子能守好牧场吗?
可是家里……
老王苦恼:“该不该走……”
只听一道声音掷地有声的回复:“该!”
老王:!!!
窗檐被人从外面推开。
楚辞披着外裳,单手抱着珍珠,语速快疾:“干粮也是有的,不必去买了,行礼自己收拾收拾,明后日就出发吧。”
自她身后,窗户外冒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脑袋。
皆是眼圈青黑,神情不满的盯着老王:“王叔,半夜不睡就算了,能不能小点声!”
楚辞森森冷笑:“吵到你们就算了,为什么要把我叫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顿时不出声了。
楚辞侧身,又看向罪魁祸首,语调不耐:“明早来和我谈解契的事儿。”
梦中好眠却被吵醒,一身稠黑怨气犹如实质般翻卷云涌,危险而不详,将她笼罩在其中,仿佛噬人的可怖野兽。
老王的一腔愁肠三分忧郁六分不舍通通跑了个光,胆战心摇的点点头。
楚辞以最后一句话终结:“现在,所有人,滚去睡觉!”
珍珠:“喵!”
第二日,楚辞一觉至日上三竿,在饭厅里用早午食时,老王一步三挪的走到她面前。
楚辞瞥他一眼,尝了一口清粥:“马已经刷好了,草料喂过了,你什么时候走。”
啊,老王愣了一下,没成想他还没动呢,东家都开始催了。
他迟疑道:“那、那就午后吧。”
捏着一个荷包,依依不舍的放在桌上,老王犹豫道:“东家,按契来讲,时未过半则三倍还,这是我赔给您的银子,剩下的先欠着行吗。”
他连忙保证:“我一定会还的!只是时日可能稍久些,等我回家里看看,挣到银子一定过来还您。”
楚辞爽快点头:“可以。”
两人正说着话,项一从里屋抱出来一袋干粮,递过来。
老王直摆手,怎么好意思要:“不用不用,我一会儿路上买些。”
楚辞笑眯眯问他:“你还有银子?”
这……老王的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他还真有点,毕竟这一路上山高水长,身上不备点儿怎么行。
但才跟东家讲了欠钱的事儿,这会儿说起来,就好像刻意不还似的。
“拿着吧。”
东家都这么说了,他只好将干粮收起来。
收起来后,老王犹犹豫豫,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之前担心走不了,现在东家丝毫不提挽留的话,他心里又空空的。
见状,楚辞微微一笑,开口道:“如若你家中的事情解决了,还想回来,牧场的门给你留着。”
“等日后,牧场生意做大了,到时候运货的车马都要千百匹,再请你回来做车队大管家。”
两句话仿佛沉甸甸的带着重量,老王心里也不空了,脆生生应了句好。
他走时,其他人都去了,楚辞没去送。
平时是牧场里最吵闹的时候,这会儿空静静的。
陆星乘早上才被抓去犁地,腰酸背痛,没个正型地趴在窗户边,问:“不过一老头回家,还一群人都去送行,至于吗?”
楚辞笑起来跟春日里的桃花蜜似的:“如果项一他们不去送送,你这会儿的日程应该是在田坎上割桑叶,而不是站在这与我闲聊。”
陆星乘:……
这么一说,还是很至于的。
他索性半个身子都趴伏在窗栏上,斜睨楚辞的神色:“我看见了。”
“嗯哼?”
“我看见你往他的干粮袋里放银票。”
这厮真是……干活最少,废话最多,眼睛还最尖。
楚辞磨了磨牙,装模作样的确认左右无人,拉住他:“嘘,小声些。”
陆星乘不懂,这有什么值得低声躲藏的,便听楚辞接着道:“既然都被你看到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其实我和老王并不是普通主顾。”
她语音微顿,神色凝重且肃穆,气势凛然,让陆星乘也忍不住跟着正色认真起来:“我们乃是当今天子门下暗卫一系,分散于各州城,肩负监查外疆异动,信通京都的重大责任。”
陆星乘:“……你猜小爷信吗?”
“我问你,我们这样的人被分到滁州,除了清防细作,还盯着谁?”
陆星乘仿佛生锈的脑子遇见与自己相关之事,终于稍稍能转两下,他脸色微变,注意力果然跟着歪了:“舅舅!”
而后自行否认:“不可能,舅舅对大魏的忠心天地可鉴,谁人不知!”
“今上圣心仁德,明察秋毫,自然是相信滁州王的,可有的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几大州城疆域划分、商贾走道、矿产分配哪哪没点龃龉,她就不信朝廷里就没个说反话的。
陆星乘开始牙痒痒起来,愤愤道:“哪些狗东西嘴这么碎,剁了投进军营里喂豚猪去!”
“这不是重点,”楚辞强调道:“重点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能够看的出,阿乘你和传闻中根本不一样,真实的你高大威猛、正直勇敢、勤劳还善良,是一个极好的男子。”
短短一句话先是让陆星乘悄悄挺直脊背,顷刻间眼眶发胀,胸腔中的一颗心化作温水,傻傻的看着楚辞。
楚辞发自肺腑的真诚道:“我相信,能培养出阿乘这样优秀的天骄,滁州王也必定是顶天立地响当当的好男儿!大英雄!”
陆星乘得遇知己,泪花闪烁:“阿辞姐姐——”
楚辞正色颔首:“老王此番回京,就是带着任务回去的,他会将在这里的所见所感上达天听,让京都的陛下和不轨小人们都知道——滁州王,忠君爱国!当世楷模!”
“所以,”楚辞收尾:“第一,切莫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你舅舅的脾气你也知道,如果让他抓到身份可疑的人,他会怎么样?”
陆星乘脑海中浮现出舅舅手中泛着寒芒的冰冷长剑和鲜血顺着剑身纹路滴落的景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万一我们的身份暴露了,京都收不到传信,你让京都的人怎么猜想你舅舅,那些小人贼子岂不成又有了撺掇的借口?京都和滁州不和,近则影响到滁州安危,远些甚至会让外疆贼子有机可趁!”
楚辞庄严地握住他的手,升华格局:“小王爷,滁州一城的安危和大魏江山社稷的稳定如今就托付在你一人身上,你有没有信心保密,有没有信心肩负起这个重任?!!”
陆星乘只感觉肩头沉甸甸的无形重量,胸腔中热血澎湃,耳边甚至仿佛听见激昂高亢的军歌,他狠狠点头:“有!”
“第二,现在你该做什么?”
陆星乘脑子卡了壳:“我该做什么?”
“首先,去到田野里,向项一他们,向你舅舅的子民展示你高贵血脉和良好教养中所蕴含的那些勤劳又勇敢,不畏困难的品格!”
“向他们展现你优秀的才能,让他们认识真实的、真正的你!”
“你,滁州小王爷!”
“哪怕是割桑叶,也是割的最多!最快!最好的那一个!!!”
陆星乘拿起镰刀,激情澎湃,仿佛士兵拿起长枪守家卫土,沉着有力的“嗯!”了一声,迈着充满信念的坚定坚定步伐走了出去。
楚辞深深凝望他远去的背影。
直到人影都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真心实意的对系统道:“我真有点替滁州的未来感到担忧,咱们牧场不能换个地方开吗?”
系统看着人物卡暴涨的好感度:“……”
——
伏在房顶的暗卫听力过人,且记忆力甚佳,复述对话一字不落,甚至能还原出两人当时的语气。
在听完了暗卫全程转述之后,滁州王府大事丞叶无的心情复杂程度与系统不相上下。
如果说陆长赢在陆星乘的成长历史中充当了半个严父,那叶无就是半个慈母。
白天在王府,得面对旧伤难愈,身虚体寒的顶头上官,回到家中,小儿又是个头细瘦,用食都吃不下几粒米,每每看到活蹦乱跳的小王爷,他便忍不住纵容了些,只要身体康健,其他都是不是什么大问题。
哪一次小王爷挨打,不是他在后面护着,苦苦求情。
自家孩子这么被两句话哄的团团转——
陆长赢冷讥道:“陆星乘真是没长脑子。”
叶无恨恨道:“此女娘真是狡诈奸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