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微抬头,看见城门口上悬挂着藤条编成的笼子,里头赫然装着一个已经腐烂的脑袋,花白的发丝迎风飞舞,这是谁?
很快回了贺宅,贺川先到各处盘账,又差人安顿好贺进母子,贺微则带着万叔到书坊去,她倒是想见望涯,可这个时辰她大抵还在当职。
“万叔,城里近来如何?” 望涯总在信上报平安,可贺微知道京城里一定不太平,否则又怎么会把自己撇回贺家庄。
万叔从贺微刚刚离京说起,望宅失火,夏氏被查抄,夏氏父子谋逆宫变,庆王赵邕出了诏狱,夏珏杀头,接着望涯出使临江府,如今是礼部尚书被立案,说是徇私舞弊,连带着大理寺少卿张行简也被停职,另一位少卿王驰擢升大理寺卿,户部侍郎莫时擢升户部尚书,又有北方战乱,总之就是,要多乱有多乱。
最主要的是,夏珏一死,连带着他的党羽也死死的伤的伤,因此,商会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贺微听了半晌,手边胡乱拨着算珠,忽然问:“所以城门上的脑袋,是夏珏?”
万叔点头:“正是。”
这便是蚍蜉撼树么?贺微面上盘账,脑袋里却并无账目,思绪不自觉飘向远方,她仿佛能看见将来的望涯身居高位,是位顶天立地的宰相了。
“小娘子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万叔见贺微笑容灿烂,回想方才自己说的话,一时不清楚里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万叔,货栈的册子给我看看吧,该准备下海的货物了。” 贺微不答,眼睛里却在熠熠闪光,望涯在官场里纵横天下,自己也不能给她拖后腿,彼时一官一商,岂不天下无双!
忽然瞥见外头的青天白日,于是敛了笑容,继续盘账。
……
赵俨正在打坐,身侧的炉子香烟袅袅。
素日里的洪长风走起路来同鬼魅一般没有半点声音,可每当赵俨打坐或是假寐时,他就会识相地弄出点声响来,譬如眼下,赵俨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于是悄然呼出一口长气。
“陛下,庆王殿下求见。”
赵俨沉默半晌,接着缓缓睁眼,再问:“你说,朕是见还是不见?”
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回答都是死路一条,倘若劝他见见,说不定赵俨打手一挥,就把自己归为庆王党了,倘若劝他不见,那岂不是挑拨皇室亲情,死得更快。
“老奴愚钝,陛下若是纠结,何不卜上一卦?” 普天之下唯有一类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得罪帝王,那便是天上的神仙。
赵俨轻笑一声,不知打哪儿摸出来两枚铜钱,再随手一掷,不等它们在地上翻滚出个卦象,洪长风便听他道:“叫他进来。”
“是。”
赵邕身着朴素,打眼一看,并不像个王爷。
进殿先拜皇帝,又说了一大串吉祥话,这才言归正传,他提出要同豫王一样,就蕃。
明面上是自觉退出党争,然而赵俨的脸色却在那一刹那变得难看,边关的沈泰还未有回音,而战情不容乐观,朝堂中死了一个夏珏,如今能用的武将屈指可数,沈泰算半个,赵邕算一个。
赵邕此举无疑是在试探朝堂的水深,看在赵俨眼中,也是挑衅。
没有他,边关就得失守,所以得把权利交还到他手里,整个宣庆朝有无赵俨这个皇帝都无所谓,但没有赵邕,边关就得失守。
然而更为致命的是,事实如此。
赵俨随手从棋罐中抓出一把,左手倒右手,不时有棋子掉落在毯子上,良久后才缓缓说道:“何必着急,还有一个月就是你生母冥诞,办完再走也不迟。” 如今韩娘子昭雪,各种祭日也都得提上日程了,身为儿子的赵邕按理来说应该在场。
赵邕推托不得,否则脑袋上就得扣上一口不忠不孝的锅了。他只好应下,正要起身离开,那头的赵俨又道:“庆王在诏狱里受苦了,眼见也清瘦不少,往后便在府里好好休养罢。”
这一场对弈,终究还是赵邕一败涂地,但他并未放在心上,等沈泰兵败,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赵俨看着赵邕的身影消失在殿中,接着就有人来报:邓昔入京了。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对邓昔的观感却悄悄下滑了几分。
“听闻邓郎君仪表堂堂,颜如冠玉,每每出门都是掷果盈车的景象,才学也颇有建树。” 洪长风并未见过邓昔,可底下的宫人见过,据说当真玉树临风,而赵俨正在留意驸马的人选。
赵俨瞥了眼洪长风,并不作答,反道:“把册子拿过来。”
很快,赵俨手上多了本册子,上头记着几个人名。
孟修远,林昭,张行简,黄寻,如今又添上了邓昔。
庆王府里。
赵邕的儿子们哭成一团,当初庆王府被查抄监管,几个管事的一同下了大理寺狱,金银财宝成箱的被抬出门去,莫说平日里那些上赶着巴结的小妖,就连送菜的也不来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看门的狗都瘦了两圈。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赵邕听得头昏脑涨,无奈闭了闭眼,将他们通通打发了。
在无为的案子里,赵俨伺机将他的权柄扫了个一干二净,其中也包括被流放的卢惕守,得亏有他在,否则就算赵俨有心,大理寺也找不到合适的替罪羊。
“殿下,张少卿明日便又恢复早朝了。”
张行简统共停了不到五日,甚至连张仁昌的案子都还没有定论,就这样复职,可见倘若张仁昌不再是礼部尚书,也不会动摇到张行简的地位,因为他依靠的不是亲爹,而是赵邕的亲爹。
赵邕叹出一口气,躲进书房中没了动静。
……
眼前的人咳出一口浓痰,随后拿衣袖抹了抹嘴,这才道:“往前走两步,再往东走几步,看见门前插着枯草的就是了。”
望涯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多谢。”
归子衿的住处别的没有,净有画了,望涯袖手在一旁看着,确保田推官将东西一样不落地封箱抬走,另外列了两张单子,一张官府留着,另一张则由望涯保管,收了单子,这才同他告别,一路打听找到归子衿爹娘的住所。
据说归子衿是被他爹娘赶出去的,具体原由却没有打听到,于是望涯亲自登门。
然而叩了半天门,里面却没有一丁点动静,她正犹豫要不要干回老本行,翻墙进去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是谁?”
说话的是位面色黝黑的娘子,像是刚从田里回来,裙摆上还粘着些枯草,她打量着来人,眉眼中的狐疑藏也藏不住,眼前这是个穿着官袍的小娘子,京城里倒是有女官,可从未听闻临江府也有的。
望涯颔首:“官府的,来问些事情,娘子可知这户人家去处?”
她一开口,董怡便清楚了,这确实是官话,于是放下戒心,上前推开家门:“大人是打京城来的?”
“正是。” 望涯跟在她身后进屋去了,董怡洗去手上的泥巴,开始忙活烧水,一头问:“大人想问些什么?” 她想不到归家能有什么事惊动官府的人登门。
“娘子可认识归子衿?”
董怡一怔,犹豫着点了点头:“是我小叔子,自打他搬出去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他是犯了什么事儿?”
“他死了,就在今早,至于死因,还在查。”
话音未落,有人推门而入,嗓音洪亮:“今晚加个菜……”
归子与僵在原地,接着朝董怡投去询问的目光。望涯看见来人便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是书生模样,长相同归子衿有七八分像,但比归子衿要更阴柔几分,肤白,身形瘦弱,手上提着一条肥美的鲤鱼。
董怡接过那条鱼,将望涯的来头以及方才听见的消息告诉了他。
归子与低下头,没来由地扫着掌心里的尘土。
“听说你是秀才?” 望涯问。
他这才点点头,抬头看向望涯,引她到堂上入座,董怡则在厨下忙活茶水。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望涯理了理衣袖:“归子衿是断袖?”
归子与并未回答,是董怡端着茶水进来,答:“他不是,先前是有妻的,后来和离,就搬出去住了。”
“为何和离?”
董怡瞥了一眼归子与,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垂下头,若无其事地给望涯上了热腾腾的茶水:“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原由,日子过不下去,自然就各奔东西了。”
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可没料到眼前的望涯是个十成的人精,一闪而过的东西被她尽收眼底。望涯看看归子与,再看看董怡,最后低头吹了吹茶水,递到嘴边又放下,转而问:“我见二位恩爱有加,想必是新婚罢?”
“什么新婚,成婚都快九年了。” 董怡看向归子与:“大人问话你就答,我出去料理那条鱼。” 转头又问望涯:“大人可有什么忌口,红烧成吗?”
“娘子不必操劳,我事情办完就走了。”
两厢客气一番,董怡便到厨下去了。
望涯环顾四周,成婚九年,但屋子里并没有孩童留下的痕迹,这倒是少见。
直到日落西山,望涯也无法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到有用的东西,只好起身离开,正要回到府衙,忽然间福至心灵,调头往聚金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