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前路艰险,可李柏年仍不愿相信敌人会调动官兵。帐中幕僚也都神色惨淡,满面惊惧。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帐外卫兵来报,说东北方向隐约有烟气升起。
武官们纷纷出去查看,幕僚们也都跟了出去。
李柏年独留帐中,正苦死破敌之计时,面前烛焰倏地一晃,像是有风掀起了帘帐。隐约嗅到风雪之气,可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
“谁在帐外?”他低声喝道,并无一人回应。
他正欲起身查探,就有侍卫奔来询问可有异常?李柏年没来得及回答,呆望着地上凭空多出的一块破布。
片刻之后,满身风雪的幕僚们趋步进来,个个精神焕发,连声道喜,“据探子回报,敌军粮草起火,正忙着扑救。”
“这种天气……粮草失火?”李柏年满腹狐疑。
“正因为可疑,所以才可喜可贺。”幕僚们笑容可掬,推测他们大概遇到了贵人。
李柏年袖中紧握着那块破布,沉声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一个小县城,拨不出太多兵马,左不过三五百。”军司马回道。
“咱们能应战的,最多只有一百。”李柏年摆了摆手,将闹哄哄的幕僚们屏退,向军司马摊开了紧握的手掌,肃然道:“确有第三方暗中窥伺。”
破布上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军司马还是恭敬接过,见上面用潦草的笔迹书写了一段话。
起先以为是战书,读完才渐渐展眉,仔细端详着落款,困惑道:“这应该是别云寨的手笔。”
李柏年骇然道:“土匪?”
军司马点头,指着破布上的落款道:“您看这两座山?这就是关外声势最大的别云寨的标记。末将在路上就打听过他们的底细,原想着会在雁门关遇到,想不到他们竟跑这么远。”
李柏年脸色很不对劲,追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军司马如实道:“听说他们的匪首一个叫燕然一个叫贺兰,故而旗面上绣的就是两座山峰……哎,郡公可有不适?”
李柏年脸色煞白,额头冷汗直冒,军司马只当他被悍匪流寇的名头吓到,忙道:“您别担心,这群贼人势头虽大,但颇讲道义,在百姓中口碑还不算坏,费些财帛打点……”
“可咱们不是百姓。”李柏年神色颓败,语声含糊道。
军司马苦笑着点头,“所以被抢了一车的补给。”
李柏年神情恍惚,犹似在梦中,摆手道:“就按此计行事,你快去安排,一定要稳妥。”
这份留书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是友非敌,那场大火就是最好的佐证,对他们而言犹如天降神兵。对方甚至献上了破敌妙计,可郡公为何不见开怀,反倒像天塌了一样?
军司马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居上位者考量不同,便不再多想,起身退下。
**
黑獾子带来的人马已和燕然会和,众人原本驻扎在城墙保存尚好的南边,门洞足以遮蔽风雪。
结果云中郡公一行也过来了,他们只得匆匆撤退,跟随燕然穿过废墟,逃到了最远的西北角,躲在一处隐蔽的地窖里。
那日撤退匆忙,又顶风冒雪,不少物品遗失于途中,众人很快便面临断粮危机,就连柴火也所剩无几。
黑獾子来时在下游看到过几处村落,主动请缨去劫掠,或可解燃眉之急。但燕然深知穷乡僻壤没什么余粮,一旦被抢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要劫,那就劫大户。
众人面面相觑,这附近的大户只有……那可是他们受雇保护的对象,何况对方人手众多,戒备森严。
燕然却没当回事,一人一狼夜探城南,连同车辆一起盗走。也算是因祸得福,李柏年派出的探查的人竟发现了行进中的善无官兵。
她派黑獾子去后方滋扰偷袭,让他在官兵即将赶来时放火示警,她好趁机混进主帐送信。
人间别久不成悲,如今再见父亲,心里竟毫无波澜。她无暇相认,也不愿相认。
曾经无比熟悉的人,如今像隔了云山雾海,她只感到陌生和遥远。
父亲若平安到京,运气好的话想必会被授予高官,再不济也有个尊贵的头衔。运气不好的举家遭清算,最后尸骨无存。
可无论成败,他都必须去博一回,否则终生只能活在恐惧和阴影中。
他还记得世代的仇恨吗?还记得死于非命的妻子儿女吗?他若知道她还活着,却成了贼首,会作何感想?
这是燕然最不敢面对的,她只能仓促留书。
**
翌日,善无官兵发起猛烈攻势。经过半日的厮杀,终于冲到主帐外时,周围已伏尸遍地,血流成河。
随着战鼓擂响,地面轰然破碎,河水猛地倒灌上来,前锋连人带马惨叫着坠落,后方当即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时被涌出来的李家府兵杀得片甲不留……
这场仗李柏年大获全胜,并俘虏了指挥的善无县尉。
军司马建议他杀一儆百,但李柏年并未采纳,而是命人好生看守,要将他押解进京。
对于残兵败将,他则好言安抚并分发食物,准其归乡。
到了傍晚,天色逐渐放晴,夕阳穿过浓密的云层,照亮了破碎的幽蓝冰面,和血水上肿胀的浮尸。
“将主帐和营火移到结冰的河面,在大雪的掩护下伪装成营地,诱敌深入后凿破冰面使其堕河。”
破布上短短的几行字,想起来仍觉触目惊心。
李柏年在亲卫的陪同下,高据于冰雪凝结的断墙上,神色复杂地遥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他想要回想最后一次见到燕然的情景,可脑海中一片模糊,依稀记得她和兄弟姊妹们不太一样,从小偏执倔强,顽劣不堪,且极有主见。
她尚在襁褓中便失去了母亲,当时两个姊姊也都年幼,无法充当教养引导之责。
他们这样的人,既受朝廷供养,婚姻自然也不得自主,在她周岁时,他曾上书求天子赐婚。后宅需要主人,孩子们也需要一个母亲。
当时天子新近登基,正忙于内政外交,怕是无暇他顾,因此并未回复,他便也没敢再问。又过了两年,他再次上书,想为幼女求个傅母。
这次天子终于有所,连带着上回的请求。不仅送来了女官,还给了他一位新妇。
新妇是兵败自杀的叛贼遗孀,女官年近六旬,看得出来这是天子的恶趣味。
惯于隐忍的他依旧面露感激,再三拜谢。
至少最让他操心的女儿有了母亲,也有了傅母。
他为她取名燕来,这其中寄托了多少深意,她根本不会懂,否则她怎会执意要改名?
她不要叫燕来,也不要再做他的掌上明珠。
她要叫燕然,宁可去做一座只存在于故纸堆中的山。
别云寨赶在开拔前,释放了了先前派出的两个探子,性命倒是无忧,但却被刺瞎了眼睛。
这让李柏年感到一阵恶寒,经年未见,昔日娇女竟真变成了心狠手辣的贼匪?
除了忌惮和忐忑,却又由衷欣赏她缜密的心思和冷酷的手段。他想她大抵是要露面,并且要跟他进京的,否则也不会担心将来被认出。
**
鄯阳地到黑驼山一路太平,有了前车之鉴,队伍没敢多做停留,径直奔向马邑。
之前路上耽搁太久,且失去许多营帐,需要添置补给,更需要救治伤员。
马邑古城并不大,却是方圆百里最繁华之地。
驿馆无法容纳这么多人,除了属官和近卫,其他人只能就近找地方落脚。
燕然也和属下们顺利汇合,她分出一部分人手去参合口见崔令光,邀她前来与郡公府诸人接头。
驿馆后院有株老梅,正对着二楼窗户。
褚容安顿好病弱的幼子,从内室款款走出,婢女打起帘子,扶她过去落座。
硬木矮榻上铺设着柔软的毛皮,案几做工虽简陋,但摆着一只颇有古意的粗陶花瓶。初来乍到的那晚,李柏年便亲自剪了梅枝花插在瓶中。
当时还是鼓鼓的花苞,如今半数已绽开芳华。
褚容接过婢女奉上的香茗,透过袅袅茶气,似乎看到了郡公府的观景楼。
经过三代经营,园中叠石为山,掘地为池,曲廊回环,林木氤氲,虽远在塞北,其间景致却与中原别无二致。所以在云中城的那些年,褚容鲜少有思乡之情。
十六年转眼而过,即将回到久违的故乡时,她却只觉得凄惶和惆怅,时不时便没来由的思念郡公府。
她命人架起窗扇,入眼处并无锦绣繁华,只有一株遒劲的老梅。
雪霁初晴,天光璨亮。风过处,梅花簌簌如落雪。
书僮抄手缩肩,正领着客人从树下经过。
来人是个修长挺拔的青年,步履潇洒,气度从容。抬手拂去头上落花时,正好与高处的褚容视线相接。
只一瞬,两人都有些呆愣。
“郎君?”书僮讶异的转头,轻声唤道。
崔令光回过神来,道了声失礼,跟上他匆匆穿过庭院去拜见李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