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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旧时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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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兄妹便是后来的仁宗和世祖,两人各据一方,耗时多年,最终收复了洛阳。

在群臣和百姓的拥戴下,身为卫室硕果仅存的皇子,兄长登上了帝位,由于妹妹居功至伟,驸马手中又握有兵权,所以朝中诸事大都由妹妹裁夺。

这就是为何仁宗明明在前,可后世却将中兴之主的美誉冠于世祖。

同样是兄妹夺权,为何仁宗能得善终,甚至甘愿在百年后陪葬于妹妹身边?而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她的曾祖父,却在落败后被鸩杀?

燕然郁愤难平,不甘之心油然而起。

若高宗也有世祖的雅量,他们一家怎么会经历这么多苦难?

如果所有人都活着,如果她没有离家,如今该是何等境况?

“光陵很好找的,”小阿监耐心指引道:“您从这里往后边走,周围陪葬墓最多最高的那座陵台就是。世祖陛下生前爱热闹,她的皇夫、亲友和宠臣都伴其左右,约莫有十几个。”

燕然却有些兴味索然,摇头道:“改天再去吧!”遂辞别小阿监,沿原路往回走去。

山青欲滴,四野如碧。遍地玉阶,满目高台。这是她家的祖陵,可她只觉得陌生,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

那日褚容偷偷告诉她,此番上京兴许能逆天改命,她说父亲不甘为棋子,已经暗中在做准备。成则王败则寇,她身为家中长女,不该袖手旁观。

长女两字如钢刀剜心,天知道她在姊妹中行五,上头还有两个兄长?

她立志要弑君,可她的父亲却被卷入了储位之争,真是天意弄人。

**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柔仪殿前遍植玉兰,一场夜雨过后,偌大的花瓣落了满地,映着阶上青苔,意境幽绝。

皇后晨妆毕,出来看到这情景,便挥手摒退了欲清扫的宫人。

居孀期间,她的服色妆容皆以素淡为主,梳着家常平云髻,上着烟青小袖衫,下系藕荷色绫裙。通身上下,再没半分点缀,淡到极致,也雅到极致。

微风过处,花瓣上的清露摇摇欲坠。她徐徐抬手,用修纤的指尖去接。

凉意从指尖漫到心头,她挑了挑眉梢,吩咐身后女官:“去城南行馆一趟,宣褚氏母女进宫。”

女官狐疑道:“咱们这边的一举一动,公主府可都盯着呢,您就不怕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后冷笑一声道:“本宫只怕她太沉得住气。”

女官便不再多言,叉手告退。

“令光也该回来了吧?”皇后沉吟道。

另一名女官款款上前,回禀道:“在路上了,她前几日着人回来支了一大笔钱,比先前预期的多了两倍。”

皇后微微颔首,唇角有压不住的喜悦,“她在密信中说了,事情办得漂亮,花再多都值得。”

长秋宫位于北边,而行馆在城南,就算有虎贲郎开路,一来一去也得用大半天功夫。

皇后按例去停灵处进香,又处理了些琐事,待回到长秋宫已是暮色四合。

肩舆将要落下时,隔着轻罗垂幔,皇后看到甬道口垂手站着一排宫娥,为首的是一对母女。

余晖将她们的剪影斜映在宫墙上,仪态万千,风姿绰约,如画屏美人。

皇后思潮汹涌,眼底发热,掀帘子的手缩了回来,她只当没看见,从容下轿,在女官们的簇拥下进殿更衣,休整一番后才宣她们觐见。

**

一别廿载,曾经艳冠群芳的京洛佳人,也有了迟暮之色。为了盖住伤痕,她的脸上敷了厚厚的铅粉。透额罗掩自眉心,巧妙地遮住了为奴时的烙痕。

杨观照坐在水晶帘后,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跪在外边的母女。

她不想开口,女官便代为传话,暗使一个眼色,便有宫娥上前搀扶她们起来。

和略显臃肿老态的母亲比起来,女儿算得上秀美绝伦。

杨观照招了招手,女官便走上前,微微躬身,对那少女柔声道:“小县主请近前几步,娘娘也好看得清楚。”

少女很拘谨,满脸羞怯的转向母亲,得到母亲鼓励的眼神后,才咬了咬唇缓步上前。

她身着淡绿春衫鹅黄丝裙,彩绣芙蓉结勒出纤纤楚腰,步态娴雅,轻盈袅娜,整个人就像一枝嫩柳,带着鲜活的生机。

少女在帘外止步,螓首低垂,屏气凝神,水葱似的玉指无措的揪着垂落的花卉鹦鹉纹帔帛。

“抬起头来。”杨观照低声道。

少女纤浓的睫毛微微一颤,犹豫着抬起了头。

杨观照的呼吸陡然一窒,真真是个美人胚子,皮肤如细瓷明玉,两眼如盈盈秋水,樱唇似粉红水晶,身形更是玲珑如月,简直精致漂亮的不像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生怕吓到那小少女,尽量放缓了语气。

少女的呼吸有些急促,口唇翕动着,期期艾艾道:“我……我叫……叫鹦……鹦歌。”

杨观照微微一笑,打趣道:“本宫还没见过会结巴的黄莺。”

少女颊边腾起两抹绯红,紧张的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乖孩子,别怕。”杨观照探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臂膀,柔声安抚道。

少女扭过头望了眼母亲,杨观照看到褚容正朝女儿暗使眼色,却不明其意。

“回娘娘,是、是……”少女展开搭在臂弯的帔帛,给她看上面的图样道:“是鹦鹉的鹦,不是黄莺的莺。长姊闺名中有黄莺的莺,我便不能再用那个字,就、就选了鹦鹉的鹦……”

杨观照觑了眼褚容,见她眼中神色万千,看向女儿的神情中既有错愕、责备也有无奈和失望。

她愈发好奇,猜到她们来时应该商量过什么,可是女儿却没按照母亲说的做。

女官察觉到她的暗示,轻轻掀起珠帘,将少女牵了进来,杨观照拍了拍琉璃榻,示意她在身畔落座。

少女受宠若惊,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成为皇后之前,杨观照是出了名的祸水妖妃,最擅察言观色蛊惑人心。

由于公主挟势弄权,结党营私,使得天子大为不满,便有意扶持皇后与之对抗。

自此,得势的皇后一改往昔做派,时刻端庄得体,玉面含威,慢慢地百官在她跟前都会生畏,何况鹦歌这种娇滴滴的小少女。

“怕什么?本宫没有孩子,平素最喜欢小孩子了,来,坐下。”杨观照脸上浮出慈蔼的笑意,朝少女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玉手。

少女慌忙谢恩,轻轻握住她指尖,在尺许外坐了下来。

“夫人路上辛苦,请先下去用些茶点,本宫和这孩子有缘,想同她说几句体己话,夫人应当不介意吧?”她转向帘外,望着褚容道。

“皇后娘娘……”褚容大惊失色,有些不知所措。

两名女官含笑上前,温言轻语几句,拥着她往侧殿去了。

杨观照留意到身边少女好似舒了口气,不觉笑问:“你母亲平素管教很严吗?”

少女面露难色,杨观照也不逼她,和颜悦色地同她话家常,又命人拿来宫中特制的茶饮和点心,不到片刻便化解了少女的戒心。

她的性情颇有点像少女时的褚容,天真娇憨,单纯浅薄,像没有杂质的水晶,一眼就能看到底。

褚容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成长,那么这个女儿呢?她会永远天真无忧,还是会涅槃后再重生?

杨观照面上温柔似水,内里却毫无波澜。

尝过数次失子之痛后,她早就心死如灰,冷硬似如冰,再不会对任何人动容。

“阿母的确严苛了些,因为阿父太宽纵了,他总说人活一世不容易,应当随心所欲,不留遗憾。”少女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对她敞开心扉。

杨观照却很惊疑,她见惯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洛阳贵女,这孩子的坦诚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十四岁了,怎么可能真的毫无机心?

“听说你还有个弟弟?”她偏过头,替少女拢了拢额角绒绒的碎发,试探着问道。

据接待的官员回报,李柏年的家眷中只有妻女,儿子不知去向。

“小龟生病了,途经太原郡时,听说有个民间游医专治疑难杂症,阿父就托人去找……”

杨观照越听越觉得蹊跷,如此机密之事,那孩子竟毫无保留脱口而出?难道这是李柏年授意的?

可李柏年去了帝陵,根本不在行馆。何况她是临时起意,李柏年哪里会知道?

少女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得讲着路上的见闻,杨观照却半点提不起精神。

“你弟弟叫什么?”她慵懒一笑,截断话头道。

“元龟,”少女兴致盎然道:“出自《尚书》中的周书·金滕篇: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

杨观照倒有些诧异,赞许道:“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连《尚书》都读过?”

少女粉面低垂,羞赧道:“娘娘谬赞,也就只读过那几句。”

“元龟,李元龟,这名字好。”杨观照微微颔首道。

“我的长兄叫时君,次兄叫灵蔡,都与神龟有关。可惜……”少年女神色微黯,声音低了下去。

杨观照仔细品咂着这几个名字,慢慢回过味来。李柏年先父讳常青,三个儿子又取了这样的名字,也算是一脉相承,都有着对寿数的寄望。

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那一脉到头来也仅剩下老父和幼子,难怪他万般小心,在进京前将儿子藏了起来。

“那么,你的姊姊们呢?”杨观照温声道,心想着大约是灵芝椿桃等?

“莺时、鹊起、鸾舞、凤鸣、燕……燕来。”少女如数家珍般,将姊姊们的名字念了出来,不知何故,说到最后一个时,神色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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