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明光,风清月皎。
屋内烛火错些,似明珠放光华。
瑶光对着四鸾菱花镜,镜中少女云鬓雾鬓,靡颜腻理的脸上有一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檀口樱唇,皎如秋月。
她那双澄澈的眸子郁郁秋水。
今日立秋。
自段怀悯上回过来,已经过去一月有余。那日她大着胆子问了不该问的话,段怀悯未发一言就离开了。
之后再也未来过。
明日就是及笄礼,亦是她作为神女的神授大典。成为神女后,她的命运将是被皇上折辱至死。
瑶光闭上眼睛,她不想,不想被献给当朝皇上。
当今圣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素闻其荒淫无度,以折磨女子为乐。
传闻皇宫每个月都会挑选数十名妙龄女子供皇帝玩乐折/磨,那些女子入了宫,再也没了消息。
所以坊间有云:“宁嫁乞儿郎,不踏帝王殿。”
秋夜霜寒。
瑶光抓起镜边的白釉烛台,即便只是抓着烛台底部,但那里堆积了融化的烛腊,还是有些烫的。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瑶光雾气氤氲的眼眸忽而清明,贝齿轻咬下唇。
火焰朝脸上袭来,没有丝毫的停顿。
下一瞬,少女的尖叫声惊扰了寂寥的秋夜。
…
“神女,该用膳了。”晚衣掀开珠帘,她手上提了漆木描金雕花食盒。
瑶光本是躺在床上,听见动静便坐了起来,她青丝如瀑散开,灵秀清澈的眼眸直望着门口,似乎在期许什么。
可依旧与往日一样,门口只有晚衣一人。
她的眼神逐渐灰暗,秋日的风透过轩窗的缝隙钻进来,拂去了她遮挡住脸颊的几缕乌发,铜钱大小的黑色药膏在肌凝端雪的脸上分外刺眼。
“段大人没有吩咐什么吗?”瑶光轻抿略微干燥的唇,轻声问道。
“神女,先用膳吧。”晚衣低垂眼帘,将食盒放在了青鸾梅花团刻紫檀桌上,一面拿出里头的饭菜一面道,“段大人只道要好好伺候您养伤。”
养伤,意味着段怀悯没有放弃她这个神女。
昨夜,她孤注一掷地毁容,没有换来一线生机。
纤若嫩荑的手将被褥抓出了褶皱,明明还只是立秋,瑶光却冰彻心髓。
娘亲说过:“人只要活着,什么都不是事。所以,阿瑶一定要活下来,长命百岁、儿孙绕膝。”
边域的蛮人侵入镇子。
娘亲将她藏在了储菜的狭小地窖里。把地窖的木板掩上之前,娘亲笑着对她说了这句话。
后来,瑶光在地窖不知躲了多久,当她出来的时候。
她的家被蛮人搜刮一空,满地狼藉。
而娘亲,孤零零地躺在后院里,血液淋漓,早已没了气息。
瑶光就这样失去了她最爱的娘亲。
地窖太小,只容得下一人。
娘亲把活下去的机会给了瑶光,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活下去。
瑶光在晚衣的注视下,吃完了饭菜。
既然毁容不成,那就再换个法子。
再者,既然段大人要晚衣伺候她养伤,那么被送进皇宫的日子也延长了。
如此安慰着自己,瑶光的心绪又渐渐宁静。
活着,活下去就好。
…
瑶光脸上的汤火伤铜钱大小,结了痂,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赤色。
每日都会有一名皓首苍颜的御医来望月楼,他总是攒眉蹙额地盯着瑶光,最后却也从未多言,只对晚衣道须好好用药调养云云。
汤火伤虽眼看着好转,可若想恢复如初还是不易。
瑶光本以为她很快会被段怀悯逐出天命府。
可直到望月楼莲池里萧疏枯黄,她也仍旧安稳地住在天命府。晚衣几乎贴身服侍,寸步不离。
金风玉露,西风袅秋。
瑶光的心也如秋日一般,槁木死灰。
即便这伤口再拖延一年半载又有何用,终究是逃不过横死的下场。
她如今甚至不能踏出望月楼一步。晚衣说,段大人吩咐了,神女需静心养伤,不得外出。
瑶光恍若笼中雀鸟,禁锢于方寸之地,不再属于天地间。
她求晚衣弄来了笔墨纸砚,每日誊抄道经,以养心神。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日午后,瑶光堪堪抄写下这句话,外头却蓦地响起婢女们的跪拜之声。
脚步声步步沉稳,不疾不徐,越来越近。
瑶光的心骤然收紧,他来了。她放下狼毫笔,匆匆行至那张紫檀雕花桌的前头。
伴随着一阵悦耳的珠玉相击之音,一只鸦青色云靴踏入屋内,吉祥暗纹的衣摆皎白如新。
瑶光瞧着那双云靴一步步走近,她凝神屏气,轻吸一口气,低声唤道:“瑶光见过段大人。”
轩窗外窜入一阵秋风,就将少女的声音吹散了,屋内静得有些可怕,瑶光只听得自己的心跳。
“抬头。”
男子的声音似山间溪水,清冷温润。在瑶光听来却隐有心悸。她缓慢地抬首,入目的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灿若浩瀚星辰的眸子却冷寂深黯。
瑶光不自觉地垂下眼帘,只盯着男子的腰带,姜黄色的魁丝腰带花纹繁复,精美异常。
可她的下巴在下一瞬就被男子的手摄住,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乌沉香味潜入鼻息间,与下巴上的痛感交叠。
男子轮廓几近完美的唇翕动:“脸上的伤,如何了?”他漆黑如墨的瞳仁淡漠地盯着瑶光的脸,好似在看一件死物。
“……多亏了大人,有孙御医,应是快好了。”瑶光几乎没有思考,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道。
说完,她抬眸,克制着恐惧与段怀悯对视,妙目在顷刻间盈了泪,“大人,疼。”似涓涓细流的声音,不娇不媚,透着恳求。
段怀悯盯着凄风楚雨的瑶光,片刻后,蓦地一笑,似嘲讽。
他松开手,紧接着骨节分明的手却缓缓触上少女脸上那片乌黑的膏药,“疼?”他的手指在涂了膏药的伤口上摩挲,“你用烛火烫这里的时候,就不疼了?”
即便隔着药膏,瑶光也感觉到伤口处凉得刺骨。
她摇头,无辜地望着面前高大的男子:“是瑶光一时疏忽才伤了自己,承蒙大人厚爱……如今瑶光脸上的汤火伤恐将难以消除,实在难担神女之责。瑶光愿为奴为婢,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少女的睫羽上沾了珠水,摇摇欲坠,肌肤莹澈的脸苍白一片。她宛如狂风骤雨中的一树梨花,不堪承受风雨。
只是她并没有换来眼前男子丝毫的垂怜或动容。
他眸光带着入髓的冷漠,似浸润了秋日寒凉的手从伤口处慢慢下移,直至少女修长皓白的脖子,轻轻地、轻轻地扼住。
瑶光想躲,可终究是不敢,她双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握成拳。睫羽不堪重负,泪水砸落在男子纤尘未染的衣袖上,顷刻晕染开去。
“知遇之恩……如何报?就凭你在药膏里做手脚来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