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这里的就是《统一》这本书的编辑,菲利普·皮内尔。
温特不太认人,但是他还是见过很多次他的编辑。
他一直减少和出版社接触的次数,但是他写的小说很多地方都需要和人讨论,即使他穿着斗篷挡住自己的脸,可是还是接触了不少次。
温特还算信任自己的编辑,虽然皮内尔绝对没见过他的脸。
他的编辑有一身仿佛圣人降世的气场,和温特过分压抑情绪的内敛不同,他很乐意展现出自己的温和,温柔的气场让人很愿意和他交流。
当然,温特的信任不是完全依靠气场的,想他这种内向的人独处的时候经常会在脑内胡思乱想,哪怕知道这种认知不一定正确,但是还是止不住地内耗。
就算没有恶意也会被他想出三分恶意,更何况是在有着生存压力的情况下。
他对皮内尔的信任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他对温特一大堆要求的完美达成。
比如说温特的信件是需要转寄几次,以防止任何人知道他的地址,在大量寄件需求和缺乏管理的情况下,只要稍微转寄一下就很容易丢失,支票也是如此,只不过去银行需要和他留下的签名对比确认才能取出,而且和他沟通的时候不能在光线太好的地方,否则他会转身就走。
换个人早就掺水执行了,可是皮内尔没有。
所以温特对他的人品还是相信的。
他忍不住放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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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佩特里埃的院长?”精神病院的人愣了一下。
萨尔佩特里埃,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精神病院,曾经聚集了各种底层的人,一个充满恶评的精神病院。
它的恶评不仅来自于恐怖的粗暴的待遇,还有各种内幕交易,被关进去的病人有的时候还被当成资源利用——比如皮肉交易或者更加粗暴地贩卖尸体。
又因为精神病人的污名化,甚至有人传说萨尔佩特里埃的夜晚是女巫聚会的地方,夜晚那些女巫会恢复力量,走出病房,在夜里挑选人杀死,并且加上一口锅,在篝火边唱着嘶哑怪诞的歌曲,分掉煮着人的汤。
那里曾经是地狱的代名词。
但是现在变了。
萨尔佩特里埃迎来了一个新院长,但是很多人觉得这个新院长就是那个最疯的家伙。
把这些病人松开,让他们活在阳光之下?
这不是扯淡吗?
这其中不知道又多少是因为伤人被送进来的,给他们自由活动时间就是在浪费钱。
不过这个院长最令人忌惮的传闻莫过于他是一个奥术师。
绝大多数精神病人都不是巫师,关于这点,他们这些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人最清楚不过了,他们心里还是清楚他们对精神病人的举动其实和虐待差不多,但是那些精神病人顶多是被逼疯后疯狂挣扎或者念念叨叨地顺着他们所贴给他们的标签说着仿佛巫师诅咒的话。
实际法术伤害根本为零。
但是奥术师才是真巫师。
“对,我就是。”皮内尔塞给那个警察几枚硬币,他今天是惦记着夏尔科的展出往市中心走,结果半路看到自己认识的警察往这边匆匆赶来,他一问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萨尔佩特里埃医院是公爵特许在吕戴安执行新治疗方式的试点,我们会尝试一种对病人来说较为轻松的治疗方式。”
他搞不明白【电话术】的法术,所以只能骑马去问。不过遇到这种事情也不算亏。
“先生,您没事吧?”皮内尔看向温特问道。
那个女人肉眼可见地是一致在掐着温特,能被人掐着还保持情绪稳定的人还真不多。
温特抬手,想要拉住自己的兜帽,但是忽然想到今天穿的不是披风,尴尬地摸了个空,调整了一下姿势转为低下头压住自己的帽子。
他摇了摇头,但是就是不说话。
他又不会伪声,他和皮内尔的语言交流太多了,压根就没法稳定地压低自己的声音。
他这种沉默寡言的人说话多了就容易嗓子哑,要是再变声,那他真的说不了两句就哑了。
皮内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女士,请问您愿意和我走吗?”皮内尔看向女人,伸出手对她说道。
简单的话不一定管用。
温特隐约看到了皮内尔的眼睛里浮现了一层淡淡的光芒,转瞬即逝,但是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奥术?
而且还是初级的奥术?
别人大概都没注意到,但是温特也算是奥术师了,对这些奥术波动有着超出常人的感知。
不,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他也是奥术师?
温特忽然想起出版社老板之前吹嘘:“想请到皮内尔编辑可不容易,现在他只是兼职做编辑,平时可是做大事的,不过他应该是最适合你的编辑。”
温特当时懒得理会,吹牛又不用上税,他只是敷衍地道谢。
可是现在琢磨起来,这话真的是意味深长啊。
《统一》这本书从一开始就很容易能够看出和这个世界以及这个文明格格不入,是个大麻烦,而作者绝对也是大麻烦,说不定就是奇形怪状的人。
那么为他这种奇形怪状的人找来的编辑能是什么正常人?
说不定就是奥术师。
毕竟奥术师也是奇形怪状的人,这也就是出版社老板口中的“最适合你”。
他妈的,当初想的还是太少了。
温特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可不想和奥术师打太多招呼,万一被教会自动分类了,那他之后还能过上安定的日子吗?
如果能穿越回过去,他想打老板。
话就不能说清楚吗?
温特又压低了自己的帽子,恨不得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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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气场】算是惑控系奥术的基本小技巧了,虽然凭借个人气质可以做到,但是在以奥术形式应用的时候往往会稍微升级,在一定程度上无视心防和精神错乱。
皮内尔觉得惑控系这个名字多少有对他们专业的污名化,有些搞不清状况的人总觉得他们是什么魅魔,但是大家都习惯用这个名字了,就这么保留了下来。
但是仔细琢磨琢磨,好像也不算完全错。
那些糟糕的想象算是他们这一系的反向应用。
不过惑控系的法术和其他法术有点不同,很多法术都基于主观,不确定性也很高,要是一个人觉得这种法术会对自己有威胁,那么再强力的法术也在很大程度上会失效,除非其他学派的法术介入。
女人看着皮内尔的眼睛,松开了抓着温特胳膊的手,匆匆忙忙抓在了皮内尔手上。
皮内尔差点没绷住。
这女人劲可真不小。
他抬起头看向那几个人:“那么这位病人就由我们接收了,我会去联系你们的院长和他沟通的。”
随后皮内尔低头看向女人:“那么,女士,我看您也累了,要不休息一会?”
女人还没反应过来,皮内尔就拍了一个【镇静术】上去,女人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他不去研究【电话术】,而是把时间放在了研究这些新技术上去了。
死灵系的“神经科学”分支让他头都快大了,真没别的精力了。
旁人没注意,但是那个来处理疯女人的人看到这一幕被吓得眼都瞪大了,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跑掉了,生怕被巫师诅咒做出点当街丢人的事情。
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人也来了,他们把女人带上马车。
一切似乎就这么解决了。
温特松了口气,让威廉明娜的人先回去。
这一天天的,可真是一堆事情。
希望教会不要再因为疯女人的事情来找他问话了,他这个外来者、搞事者以及奥术师只想尽可能地减少其他人注意他的可能。
不过他现在总算能回去休息了。
“先生,我刚刚注意到了您热心的举动。我们可以谈谈吗?”皮内尔把女人交给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其他人,快走几步走到温特身后。
温特又忍不住压低了帽子,模糊地说:“不可以。”
皮内尔又不是威廉明娜,温特没必要逼迫自己接受这个邀请。
他或许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和皮内尔保持互相披着马甲的状态就可以了。他其实也不太想知道皮内尔的马甲,他虽然好奇,可是对于个人信息这种问题,他基本上就没什么好奇心了。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自己班上的八卦还得等着在别的班的朋友和他讲。
这种事情不知道又不会死人,论新奇度还不如去网上扒一下奇葩案件。
再怎么说,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泄露什么信息,干脆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这事吧,总不能指望着皮内尔在他面前掉了马甲,他就必须也以掉马甲回馈皮内尔吧?
温特的良心稍微有点痛,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决定捂紧自己的马甲。
皮内尔叹息一声,看着温特转过身,温特赶紧趁这个机会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这个时代对精神病人的态度普遍不怎么样,绝大多数人在面对精神病人的时候都很难保持自己的耐心,极端一点的人甚至觉得这些人是被死神诱惑了,是主动堕落,意志不坚定,是脆弱的,无论怎么对待他们都是他们应该承受的惩罚。
能遇到温特这种能够保持冷静,被弄脏衣服、被掐疼了也不还手的人实在是罕见。
皮内尔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把人拉过来做同事。
对方看衣着就知道应该经济条件算是比较不错的,送他的马车上有着皇家标志,有着这样待遇的人往往多少都受过不错的教育,让他上手工作也会容易很多。
只是他看上去很排斥他的样子。
就算他没有用法术,本身也应该不是讨人厌的样子吧。
难道今天不适合拜访,下次带点什么上门?
皮内尔陷入沉思。
温特走路很快,他人高腿长,独行惯了,走路就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速度。
皮内尔越看越觉得温特的走路姿势非常眼熟,他低头再看一眼,又觉得这双靴子也挺熟悉的。
一般人都会把裤子别在靴子里,但是寒冬先生却从来不这么做,有这个怪癖的人还是挺少见的。
皮内尔往前快速走了几步,追上温特,然后问道:“寒冬先生,您不想让我认出来也不换双鞋子?”
其实他是想小点声问的,但是左右没人,温特又比他高,走得还太快,他怕自己声音小了,温特会听不到。
一个矮个子的人可以通过增加鞋跟高度来增加身高,但是一个高个子的人不太可能伪装矮个子的人。
皮内尔记得寒冬先生比他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高,感觉和眼前的温特的身高也差不多。
温特一顿,他不是露馅了,而是到门口了,他该掏钥匙了。
皮内尔赶上了温特,说到:“我熟悉您的口音。”
而且一旦发现疑点,他就感觉温特说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词真的很耳熟。
温特说话是有口音的。
这不是【日常翻译】能够掩盖的。
虽然学习奥术需要科学基础,但是科学理论本就不是真理,往往是在现有人类能够掌握的证据下对自然现象最佳的解释。
每个人的奥术体系都是建立在自己的理论基础下的。
温特的理论基础完全来自现代。
物理、化学系的理论尚且如此,更别说在语言学下的【日常翻译】了,语言学可是涉及到一些心理学知识。
如果他不知道一些事情还好,那他的【日常翻译】就不会有漏洞了。
可是他偏偏知道人类在孩童时期过后,会对现有的语言进行专家化,这涉及到了脑神经的修剪,所以在一定的年龄后学习语言很困难是由原因的,因为到那个年纪的时候,很多其他语言的发音就难以被分辨出来了。
这也就是有时候婴儿会听出成年人分别不出的声音区别的原因,类似的原理还有小孩子能像认人脸一样认大猩猩的脸,但是成年人只会觉得大猩猩长得都一个样。
这是不可能避免的过程。
所以温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的【日常翻译】能够做到让口音消失。
他都快奔三了,还想学一门新语言,那就是纯靠成年人的逻辑能力硬堆,却没法像小时候那样自然。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根本就是知识的诅咒。
温特用手背捂住自己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有点烦:“……行吧,皮内尔先生,您有什么事情?”
“抱歉,可能是我太激动了,现在冷静下来,感觉的确有点不礼貌。”皮内尔搓搓手,“我只是遇到了实在是合我胃口的人,太想邀请您一起和我工作了。”
温特看了他一眼,拿钥匙开了门:“请进,不过先说好,我的房间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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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内尔一进门就感觉这里很压抑。
整个房间都很昏暗。
温特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即使开着窗,也难以掩饰那种阴暗的气息,仿佛是刻板印象中的巫师。
这倒也合理,毕竟寒冬先生虽然挡得严实,可是能看出他的皮肤是真的白,他要是不喜欢晒太阳这就很合理了。
但是阴暗归阴暗,生活气息实在是太足了,甚至没有一些奥术师桌子上会摆着的骷髅。
温特把衣服搭在椅子上,对边上挂衣服的钩子不屑一顾,顺手把早上没刷的咖啡杯和盘子放在水池里,把一些垃圾塞进垃圾桶里,这才回头让皮内尔坐下。
皮内尔倒是老实地把衣服和帽子挂在钩子上。
温特伸手把窗户也关上,他老是疑心会有人偷听。
只是有一扇窗户怎么拉都关不上,这是这扇窗的老毛病了,用得时间有点久了,有点朽烂的木头和略微脱落的钉子总能创造出一点奇特的效果,温特有点拖延症,一直懒得找工具修,他试着关了几次,但是这扇窗就是吱吱地关不上。
皮内尔在看着他,温特有点急躁地又关了一次,干脆就不管了,让窗半合着。
“不关上吗?”皮内尔看着温特,“没关系,您随意,我今天不是很忙,那位女士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我的同事。”
他知道有些人就是有点强迫症。
“没事。”温特的气顺了,他这个人其实还挺好哄的。
虽然他不喜欢被人发现秘密,但是皮内尔的态度挺好的。
他对人的态度基本上就是,其他人可以做的不好,但是至少态度要端正。
“那我可以说了吗?”皮内尔看着温特,眉眼弯弯。
“说吧。”温特坐在皮内尔对面。
“我的朋友曾经在精神病院,因为受不了精神病院的对待,所以自杀了。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吧?很多人指责我的朋友被死神诱惑选择投入祂的怀抱,永远无法前往天堂,可是我不想指责他,他真的很累,在他的葬礼上我看到他最后一面,整个人都快不成人形了,而这绝对不是孤例,甚至还有太多比我朋友还要惨的人……今天的女士,寒冬先生,您也看到了,那种严酷的对待对她毫无好处。精神疾病不是没法好转的,可是那些人完全不想拯救他们,甚至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推给死神。我拯救不了我的朋友,但是我觉得我大概还来得及拯救其他人……”
那扇没关好的窗户稍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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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居里疲惫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和车夫说了一声,让他在这里等他出来。
车夫一口答应。
居里摘下帽子,仰头看向教堂。
他小的时候,教堂给他一种安全感,神父总是微笑着对他,但是成年后,当他选择了奥术师这条道路之后,教堂只会给他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现在已经晚上了,但是他今天的行程还没结束。
自然科学议会给他发来了邀请,邀请他和玛丽去参观伟大的“种植”。
其他人不知道“种植”是什么,但是他和玛丽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谁不想去?
但凡是能够猜到的人都想去,即使不是因为科学,也是为了见证人类未来的奇迹之一。
玛丽甚至兴奋地向他说:“这说不定能换来女巫审判的终结。”
他们想要离开吕戴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是参观一下就算了,他们打算参加之后的学术探讨,会消失很长时间,还是得和教会说清楚。
他们实验室附近的居民对他们可不友好,吕戴安大学更是被时常巡查,无论哪一方向教会报告他们的失踪都不是一件好事。
皮埃尔·居里抬起脚,觉得整个人都飘忽忽的,虽然他在实验室也是工作得飘忽忽的,可是他喜欢。
他一点都不想做这些,可是这事不是他就是玛丽去做,普通人没法向教会解释清楚。
门口有一个小孩子,正在敲着门,他一边敲一边哇哇大哭。
他的衣服看上去破破烂烂,整个人也脏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是整天钻洞清理各种犄角旮旯的童工。
这些工作对身体非常有害,根本就不是适合孩子的工作。
而且这么敲门也被教会拒绝,他很有可能是和“巫师”有关。
他这个真“巫师”能进教堂,但是这样真的没资格做巫师的孩子却被拒绝……
居里先生忍不住有点心软,虽然囊中羞涩,但是他还是想要给这个孩子一点钱,虽然没办法帮人帮到底,但是至少能让他过一段还算不错的日子。
那个孩子趴在门上,抽噎一声,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然后忽然大声喊道:“有人被巫师蛊惑了!”
居里先生的手一僵,摸口袋的动作顿住了,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腿开始微微颤抖。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至少会有一个人被送去见死神。
没有一个奥术师会想要听到这句话。
甚至作为一个三观正确的人,都不会想要听到这种会死人的告密之语。
这个孩子就算曾经和“巫师”有关,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站在巫师一侧的人了。
居里先生觉得自己也不飘飘忽忽的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想要捂住那个孩子的嘴,赌一下门后没有人。
教会可不会好好调查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巫师的人有没有作恶。
木门被打开了。
穿着黑色衣服的修士提着灯站在门口,灯光从下而上照在他的脸上,深邃的五官遮挡住了一部分光线,让他的眼睛变得昏暗。
门边的天使雕像持弓注视着居里先生。
居里先生僵住了,他慢了一拍地让自己看上去仿佛是自然地往上走。
来不及了。
“欢迎,居里先生……还有查理,进来,有人会和你谈的。”修士缓缓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居里先生只感觉一股寒意从后背攀上,他仿佛嗅到了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