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打心眼里不待见三夫人。
三夫人姓许,名唤窈娘。
方慧不是个不能融人的,又素来心软,有时虽有点小性子,还笨笨的,但本性不坏,颇有点憨厚可爱之意。
整个沈家,说心里话,她唯独不喜两人。
一个是她的婆母。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最难处。
刚嫁进来那几年,她可没少站规距,现在提起,都委屈。
方家门第并不低,真说起来,她还是下嫁,到这,却被百般磋磨。
刚成亲时,方慧母亲私下提起老夫人时,还亲热地叫声秦家夫人,后来就变成了那不死的老虔婆。
可对老夫人的厌恶度,到底不抵对许窈娘的。
方慧厌恶她,是因为一桩旧怨。
许窈娘的年纪,细说来,比她还大上两岁,两人间本不相熟,更无旧交。
是她的长子刚没的次年,她心底郁郁,正逢上巳节,去京中桥下放灯许愿,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再度投生在她肚子里,而不是这般弃她于不顾。
流水潺潺,周遭绿树浓荫,柳条吹落。
回去的路上,她遇见了许窈娘,对方生得尤为貌美,容色清婉,琼鼻杏唇,满脸涟涟泪光。
都是女子,她顿觉可怜,不由去问。却在见到她时,愕然定住。
那人露在外面的腕,满是青紫瘢痕。
她多问两句,方知晓,许窈娘本是一读书人家的女儿,只后来家道中落,无钱葬父,被家里用五十两银子卖人做妻。只可惜嫁的丈夫是个酗酒的鬼,又出身行伍,醉后常打她。
那日,沈鑫正巧也在。
沈家的这代儿郎,命中带金。
长子沈钦,二子沈锡,三子因着齿序,正凑了个三金,“鑫”字。
正逢夜深,月光漫天,盈盈浮动。
许窈娘在月下,娇柔如春水。
沈鑫见之,怔然。
后面,沈鑫使了些手段,将她从原先的丈夫手中救出,还想尽办法,求了母亲,生让许窈娘进门,做了正头娘子。
方慧本没什么意见,男女间你情我愿的事,许窈娘又实在可怜。
可她万没想到,许窈娘根本不是被欺了的羊,她就是头扑人的狼!不仅将沈鑫驯得规规矩矩、唯其马首是瞻,她还妄想从大房这撕下口肉。
当时她正怀着沈庭文,不得与沈钦亲近。
许窈娘私下竟寻了好几房美妾,欲通过婆母的手,向她房中塞。
她吓坏了,又气极,眼噙着泪,扑在沈钦怀中,哭得好不可怜:“我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只我容不下她塞来的人,你是孝子,违背不得母亲的意思,我亦不舍你夹在我与母亲间为难,我这便回方家,一刀抹了脖子,给你们腾地儿……”
说着,掩面痛哭,鼻尖红红,泣不成声。
沈钦顿时心软。
沈钦虽未将那些人收房,但这并不耽误方慧恨极了许窈娘。
大房、三房,就此不睦。
哪怕方慧后随沈钦离京数年,再见面时,心里依然横着跟刺。
许窈娘自知理亏,沈家如今事事又多倚仗着大房,倒是对她事事恭谦。
可方慧依旧不舒服。
这是用的上大房,若用不上,当日情境怕是很快要再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得不防着。
许窈娘穿过两侧长廊,很快走来,见方慧便笑,“嫂嫂。”说着,又瞧沈长宁,让跟着自己来的沈妙仪,去找两位姐姐。
沈长宁齿序第四。
沈宝婵和沈妙仪则分列五、六。
沈宝婵长沈妙仪七个月,一个生在三月,一个生在十月。
沈宝婵见沈妙仪来,依旧低头看账,不愿吭声。
她不喜欢沈妙仪。
她不知道沈妙仪从何处学来的动不动就跪的手段,两人每次有争执,闹到长辈面前,她就只会红着眼睛掉泪珠,不言不语的样子,惹的三叔大发雷霆,他最是宠自己的这个姑娘,因为她长得像许窈娘。
祖母又素来偏心三房,觉得三房不敌大房,有官身,又非长子,来日分不得太多家产,素日里总睁只眼闭只眼,说她是做姐姐的,平日里要多让着些妹妹。
沈宝婵惹不起躲得起,找人守门,见对方来,就从后院跑,跑不了再推,说死也不肯再和她玩。
沈妙仪挨了几次闭门羹,委屈得不行,回院里哭一番不成,又跑去祖母面前掉泪住子,说沈宝婵不喜她,出去和其它府的姑娘们玩,都刻意避她。
沈宝婵当日回府,就被叫去老太太跟前问话。
沈钦是个好脸面的,最看重家宅和睦,而且又有官身,极少过问后宅事,偶尔听到,也是让她让着些三房。
沈宝婵被训了通,百般委屈,也跑去沈钦面前哭,说他偏心,家里谁都看重沈妙仪多过她。
“我只不过比她大几个月,我是她姐姐,又不是她母亲!”沈宝婵哭的比沈妙仪委屈百倍,“您当初若给我晚生个一年半载,让我做妹妹,该多好,何至于过如今的日子。我还比她先死呢,她怎不让着我?沈家向来不厚此薄彼,每次出门,都是带着所有姑娘的,难不成是我会什么惑人的辜术不成,让她们每次下帖子都只邀我!”
“分明是她,只会哭哭啼啼地搬是非、可可怜怜地装柔弱!”
沈钦被她气道,又第一次听她此言,气不打一出来:“我、你——”
他说沈宝婵不是,不说也不是,唬着脸,“有事你不会和你母亲与祖母讲的?就任她欺负,我看你被训也是活该!”
沈宝婵闷着声音:“说不说又有什么用,她每次哭,三叔都去,他在那一站,没理也是有理。”
说到这,又忍不住掉泪:“要不是三哥读书争气,还不知他是不是同我一般,被欺负成如此模样。”
沈钦听此,沉着脸,再无一言。
不知多久,他长叹一声,“你先回去。”
回屋后,方慧也恼,不肯理他,直到洗脚时,两人坐在一起,才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这下知道婵儿的委屈了?让让让,就会让!不知道的以为你的日子是和三房过的!”
沈钦坐在方慧身边,伸手接过仆妇手中装着热水的铜壶,给她盆里添水,到底服了软:“是我忽视了家里,你知道,后宅的事,我不好张口。”
顺天府辖理京中,可京中哪那么好管,各处都是祖宗。管哪都受夹板气,他在官署已然疲惫不堪,回家后更不愿意听阴私事,想着母亲在,尚未分家,怎么也不会闹太过,未想,私下竟这般模样。
“夫人,你觉得当如何?”
“三房,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你让宝婵学长宁硬气一回试试,看她们有几个胆子!”
沈钦迟疑:“你不怕她们传宝婵是个泼皮悍妇?”
方慧恼:“那便是你这个当爹的没能耐,三房算个什么,还能欺到你头上,背地里嚼你姑娘的舌根!”
沈钦哑然。
次日。
沈宝婵在花园边上翘首等着,连年积累的委屈攀爬上心头,见沈妙仪路过,上去就揪着对方的发髻,扯她头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所有拉架的嬷嬷都甩开,对着沈妙仪又咬又拧。
两人打做一团,发髻被揪住,抬不起头,就用头去撞沈妙仪。
沈宝婵被罚得不轻,不仅挨了戒尺,还被禁足,整一个月没出过门。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戒尺去打沈妙仪。
这次没打成,中间隔着一群拼命去拦的仆妇。
沈妙仪吓得花容失色,连带着老夫人都老实不少,不敢偏私太过。三房破天荒的,没敢再私下闹。
沈宝婵这才明白为什么有句俗话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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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宝婵低头看账,沈妙仪瞧她两眼,见她未理自己,只当看不见。
沈妙仪也不吭声,独自在圆凳上坐着。
前两日,两人又因着珠钗的事,拌了几句嘴。
两人总吵,众人都知,到底是孩子,也未戳破。
方慧不得不耐着性子开口,撑着端庄主母的样,问:“妹妹今日来,可是有事?”
许窈娘视线笑移向沈长宁那。
方慧心中登时有了数。
……消息知道得还真快!
许窈娘揣度着两人想法,瞧着沈长宁,撞嗔般睨了眼,再笑与方慧言:“长宁终究是与你情深,与我谊薄,议亲这么大的事,都不与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素日里头刻薄了她。”
她的眉眼很漂亮,宛若含着一抔盈盈的水,她着实是个美人。
只老了,内里多出几分活泛。
方慧很想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沈锡与姚氏双丧时,沈长宁尚小,二人留下的铺子产业尽数交由老夫人打理。
过了两年,她与沈钦受难荫,调回京中,重新接管中馈,她本以为,那些铺子田庄,都会交到自己手里,谁想,老夫人将其分作两半,小头给了她,大头给了许窈娘。
老夫人当时嘴脸,她尚记得,拉着她的手,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你是长媳,沈家的大夫人,沈钦的妻子,素日里支撑沈家门庭的柱子,每日那般忙碌,实在让我心疼,左右是二房的产业,每年收成都要放在两个孩子名下,不若交给窈娘打理,也让你缓口气。”
老夫人,最是偏心她的小儿子。
无非就是算计上了二房的产业,又不好意思尽数划到三房名下,硬扯了个由头。
账册都一应交了去,每年收成,也不过略说个数。还非现银,只一张钱庄的存票。
个中门道,她哪能不知。
老夫人的情深情薄,许窈娘怎的不提?
方慧皮笑肉不笑:“妹妹知道得倒快。”
昨儿个,沈钦已让一众伺候的退了出去,按理说,消息不该传得这么快。
可大宅门里哪有秘密。
许窈娘略略提一嘴:“还不是请安时,听母亲提的。”
方慧笑吟吟地,将许窈娘先前的话奉还回去:“母亲终究是与你情深。”
既为人,就皆有七情六欲,她又没成佛,哪能时刻大度。
她总想呛回去。
许窈娘被方慧的反说之言呛住,情绪不上不下的,憋得难受。
她现在好歹也是大户人家里有头有脸的正头娘子,方慧怎的说话,总不顾及自己。
她的热脸,也不是谁都能得的,方慧怎总冷冷的!
许窈娘微生不满,可到底不舍得走。
她实在想打探。
她不愿深说,又实在想打探。
初听老夫人提,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沈长宁……沈长宁怎么能配得上那么好的人家呢!
这桩婚事,落到大房头上,她也不挑。
沈宝婵有得力的父兄。
许窈娘问的小心,似打探似求证:“李家可说了,何时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