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里没有人间四季的欢畅，这里也不是地狱。

漫天飞雪，无边无际。

这是一座即将埋葬他的小行星。

一整颗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星，只为埋葬一个人。

一朵雪花飘下来，落在周晓干涸的唇上，他接受了来自异星最后的馈赠。

雪的味道跟地球上不大一样，微甜微苦，末尾还有些发酸，冰凉莹润，浸透了他的心。

像是人生百态，都印刻在一朵雪花上，被他尝尽了。

他乘坐到此地的逃生舱废弃在一边，零零散散堆砌了一地，连螺丝钉都蹦出来，滚落在他脚边，信号传输装置彻底报废，幸好还有宇航服敝体，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暴风雪就要来了，空气中鼓动的风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刺破。雪不再温柔地轻拂面庞，改为另一种方式，极其暴烈粗糙地砸下来，让他瞬间有了刺骨之痛。

然而一切只是开端，雪愈凝愈大，疯狂地下落，很快，周晓的额头上被砸出了一个血印，缓缓而淌的血水混合了沁凉的冰晶，滴进他眼底。

那双猫眼宝石一样明亮黑曜的眸子，即刻混杂了异色，像是绽放在无人之境的泣血花。

因为受了重伤，他无法动弹，身下是厚厚的积雪，周晓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只是从背脊处不断传来彻骨的寒意，连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

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和求救。

抬眼去望天空，这片星域在银河系的边缘，他看不到魂牵梦萦的蓝色星球，入目是广阔昏黄的苍穹，除此之外，连一个活物也没有。

这一整颗星球，即将成为他的坟茔，矗立在茫茫宇宙中，而他还没有想好墓志铭。

自然是死得其所的。他希望死亡来得更快一点，干脆一点，不要拖泥带水，人间并无再值得留恋的了。

非但如此，他甚至觉得，未免夜长梦多，早一些与这个世界断了最后一点联系，他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血水染红了他的眼眸，他看万事万物，都无端带了一抹艳丽诡谲的色调。

似是而非的一瞥之后，周晓在这浮光掠影中，看到了那个人。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神降临人间。

周晓闭上了眼，他希望这是死前的幻觉，生命到了尽头，一场海市蜃楼。

死亡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落在他手里，周晓相信，那个人有一千种方法，让自己交出星际图。

听说，服用一种致幻剂，可以无知无觉地吐露内心深处的秘密；将头颅剖开，大脑培植在营养液中，通过仪器解析脑电波也未尝不是个简单易行的办法……

在经历过时间和空间维度上的惩罚后，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值得恐惧的事。

周晓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那个人却不见了。

狂风裹挟着大雪，簌簌而下，将他整个人埋了大半，只留口鼻和一双眼，躺在雪地里仰头凝望愈发模糊的天空，渐渐出了神。

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

第一章

五年前。

周晓住在地下空间中一栋公寓的第三十九层。如今的地球已经被凿了个洞，人们避开充斥着岩浆的软流圈，在地下500千米之深处，以上地幔为主，下地幔为辅，开凿了一圈，致使这颗深蓝色的行星内里呈环状中空，如同不知不觉被虫蛀蚀的洁白牙齿。

如果宇宙中存在神祗，他一定会为这个“顽童”的杰作禁不住发笑。

如今是22世纪，资源奇缺，基础物理并没有解决星际移民的难题，上不了天，只好入地。经过精密计算，人们只挖空了上地幔和极小部分下地幔，以防地球质量显著减轻而脱离公转轨道，四季不分，晨昏不辨。

富人们依旧住在地上，他们声称要仰望最美丽的蓝天，呼吸最新鲜的空气，与自然共存共生。高密度大厦悉数拆除，地球被大片绿色植被和低密度别墅覆盖，江河湖海经过系列化整治，如今呈现一片迷人景致，从太空中传来的地球实时摄影，让人感叹，如今确是最好的时代。

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住在地下的公民，占整个地球人口的90%，大多从事生产、技术与实践工种，从银行职员、公司白领到快递小哥、餐馆大厨，应有尽有，这里充满生活气息，房价低廉，设施齐全。虽然白昼来自人造光源，呼吸也依靠氧气循环系统供给，不过恒湿恒氧的生存环境，在人们看来，已经接近理想状态。

接到星际舰队的录取通知时，周晓正一脸认真分配着堆积如山的快件。

按照地球最新区域排布划分，第一区到二十四区归属地上，从二十五区开始，就是地下管辖领域了。

为了避免时间混乱，人造光源也严格遵守区时变化，形成与所在经度相同的昼夜交替规律。

地下的区域划分，除了遵循区时规律外，更以功能性为主。周晓所在的第三十三区，主要构成为低端制造业与服务业，另外这里的福利院居多，大家的受教育程度都不高，孩子们长大了就是大量的廉价劳动力。换句话说，即使在地下世界中，这片区域也极度落后，可以算作是发展中的贫民窟。

他也是从福利院出来的，随后念了一些书，因为痴迷着星际探索者这样高不可攀的职业，迟迟不肯像普通人那样，选一份不那么讨厌的稳定工作来谋生，找一个不太反感的人过下半辈子。

“阿晓，快一点，分配完了这批快件，还得出门送保价件。”正在催促他的人叫博光，跟周晓一块儿在福利院长大，这份兼职也是他介绍的。

“大光哥，马上就好。”周晓输入最后一个指令，智能投件全部完成。科技飞跃到今天，之所以还需要人工送件，是因为有些贵重物品的主人为它们做了保价服务，需要快递员亲自出马，将货物完好送到收件人手中，签完字就算大功告成。

科技越发展，亘古不变的旧方法反而更让人安心。

“咦，你有信息。”大光哥指了指桌上巴掌大的透明晶片，它正散发出淡蓝色的氤氲光芒，经久不散，提醒主人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啊，知道了。”周晓关闭智能投件通道，转身走到桌边，手指轻划，晶片渐渐变大，呈现出一幕全息投影，铺陈在桌面上。

点开信息栏，往下浏览，竟然是一条来自星际舰队的官方信息，提醒他已被录取，务必准时前去报道，接下来将有整整三年的时间进行系统学习和集训。

“大、大光哥……”周晓的舌头开始打结，第一次发觉自己在语言表达上有些力不从心。

“咋的？”

“你帮我看看，这信息，我……”

博光扭过头来，看了又看，最后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震得周晓身体前倾：

“真有你的，一边兼职一边旁听，居然考上了！”

周晓最听不得别人夸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需要人工投递的快件飞速装包，准备妥当之后，即刻出门去了。

很奇怪，今天的人工快件全都集中在地上区域，按照常理，是不大容易被分配到周晓这里的。

“差不多三个月了吧。”三个月没看过蓝天和白云，还有一望无际的苍穹。

事实上，周晓比绝大部分普通人幸运得多，他第一次到达地上，是十八岁那年，因缘际会同博光一道寄送一份珍贵的保价件。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书本里神圣的太阳和月亮。

绕过一条又一条长街，远离热闹的人群，渐渐走到冷僻的十字路口，城市像一座躲藏在地心之中的巨幕电影，在这里不断上演各种光怪陆离的戏。

周晓在驿站前停下来，这是一个典型的古代名词，现今却用于连通地下与地上的站点名称。他做了严格的审核登记，紧接着工作人员发了一张通行证给他，有效期仅24小时，可搭乘R14号直行电梯前往地上。周晓看了看，最近一部电梯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立即带上随身物品过了安检，加快脚步往电梯入口处走去。

这一座驿站中有三十余部电梯，每一部的容量约为两百人，分上下两层，跟船舱的设置极为相近，在直达地上的过程中，要求每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系牢安全带，保持安静。

不是每个人都像周晓这样，有必须要上去的理由，没有政府或者大型企业出具担保说明，一般人是无法自由穿梭地下与地上之间的。

周晓身着TMF标识快递制服，一身绿色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这部电梯中的乘客大部分是高端商务人士，零星还有些政府官员，都趁着这个空档闭目休憩。周晓无声无息走向最后一排，在仓库里辗转忙碌了一天，满身尘埃，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有些不好意思，特意在落座前掸了掸衣服裤子，这才略微安心，抱着货品坐下了。

“靠着窗未必能欣赏到美景，也许外面是万丈深渊呢？”

周晓循着声源看过去，一个男人正坐在他对面，双腿交叠，书本放置于膝上，手指随意翻动书页，双眸低垂专心致志于字里行间。从穿着打扮上看，毋庸置疑，是少数定居在地上的优等公民。

男人冷不防抬了头，定睛凝视他片刻，然后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我很少看到快递员亲自送件。”

“我也很少出门送件，上一次还是……三个月前。”周晓的音色非常好听，低沉悦耳，磁性十足，配上这样不卑不亢的诚恳说辞，竟十分动人。

然后是久到难言的沉默，两个人又各自归位，周晓把目光放到窗外，眺望不知名的远方。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中，来到地上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第一次坐在电梯靠窗的位置。

随着最后一声舱门压紧，他感到头晕目眩，电梯开始启动，随即缓缓上升，速度越来越快。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周晓想，他说的没错，每个人脚下都是万丈深渊，只不过看不见摸不着，被粉饰得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没有回过神，目的地已经到了，乘客们纷纷解开安全带，等待舱门打开，离开座位。

对面的男人朝周晓颔首，十分绅士地示意他先走。周晓整理好货品起身，也对他点头致意，注视他的时候，发现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纯粹不染杂质，五官深邃，并且眼睛、鼻子、嘴巴……每一样都蕴含了亚洲人独有的精致和特别的韵味。以洲划分区域，似乎是上个世纪的说法了，周晓不知道怎么会突如其来产生这样的念头。

意识到这样盯着他看下去，实在很失礼，周晓收回目光，等前面的人鱼贯而出，排着队跟在后面一道径直离开了。

地上的空气跟地下完全不一样，虽然地下常年启动恒湿恒氧系统，尽最大可能让居民感到舒适安心，但风吹动蔷薇花透露的芬芳，路边除草机工作后泥土中散发的淡淡青草味儿，甚至阳光本身，也有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这些都是无可替代的。

周晓凝视着天空，蔚蓝不似人间，他贪婪地猛嗅了两口空气，久经离别，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味道。

人只有生活在阳光下，才能称之为人吧。

因为对地上路线并不熟悉，当周晓手上还剩最后一件货品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他必须在电梯停运之前赶回去，一旦超过通行证上规定的24小时有效期，他将受到难以想象的严厉惩罚。虽然理论上来说，他可以在地上待到明天上午12点前，但这里高昂的住宿费用实在承担不起，流落街头的话，极可能被当做危险分子关押受审。

“好在只剩最后一件了。”这样想着，周晓心中默默松一口气，摊开手中的快递单号，仔细研究地址。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按地点远近分了类，剩下的这件货品目的地距离他脚下的位置大约六十公里远，搭乘无人电轨的话，十多分钟就可到达，不过下了站，还得走一小段路，无论如何，一小时内肯定能回到这里，届时不过是晚饭时间，赶回驿站乘坐电梯，完全来得及。

目的地是一处高档小区，周晓在车上已经给客户打了电话，万幸他正在家中，可以随时取件。

下车之后，顺着桂花香一路摸索，倒也不觉得乏味，很快小区就微露一角，近在眼前，周晓登记之后，值班经理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地址：

“你这地址在临湖的那栋楼，有点远啊。”

“要走很久？”

“倒也不是，抄近路的话十分钟就可以了，不过七绕八拐的，容易迷路。你看好了，从这边穿过去，然后沿着中央广场一直走……。”

周晓用心记下了，道谢之后依照对方的指点，沿着广场走到湖边。忽然之间，有个声音在他腿边响起：

“您好，726号巡视员，很高兴为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