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黑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整个人间没有一丝来自于夜空的光亮，像被人断了闸。

血腥的气息在黑暗中潜伏肆掠。

一个人自手术台上走下来，他一手摘掉口罩，而另一只手，却还淌着血——直直地流落下来，瞬间就将他白色的手术服染了一朵鲜艳的花。

那并不是他的血，虽然还温热，但手术台上的人已经渐渐变凉。

他若无其事般走到洗手池边，水龙头打开，血腥味儿消散了一些，随后又倒了些消毒水在手上——那真是一双没有温度的手，比手术台上的人还要更冰冷一些。执刀割开皮肉的时候，既不会流汗，更不会发抖。

这个人的轮廓仿若上帝之手亲自塑造般浑然天成，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清澈而让人心泛涟漪，鼻子上的几颗雀斑让他保留了一丝天真和稚气，难以想象这是个拿着手术刀一路带血剖开皮肉却连眼都不眨一下的人。他此刻低下头，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何其无辜。

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肮脏与龌龊之事，都与他无关。

他用洁白的毛巾仔细擦干了双手，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皮革笔记本——仅有巴掌大小，现在早已没有人再用纸和笔做记录，这件东西堪称上古遗物，他却记得极其认真，每一个数据都不厌其烦地一一校对，刘海垂下来戳了眼睛也没让他露出一丝不耐，最后落笔写下了一行总结。

合上黑色皮革小本，外层的皮制品细腻而柔软，滑如肤脂，与刚才手术台上的触感如出一辙，如果记得没错，它应该……曾经属于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同样在这个黑夜里，周晓辗转奔波，他到达地上的时间不算晚，严格说来还可以从容地吃一顿午饭，再去星际舰队报道。可由于这是他第一次以待迁移户籍的身份入境，审核时间长了一些，并且他前段时间还有案底，现在要进入舰队这样的一级密保部门，即使有少将先生的亲笔推荐信，相关流程的工作人员也不敢松懈。

结果就是，当对方给他盖戳换掉证件放行之后，周晓急匆匆赶到星际舰队，不出意外扑了个空。晚间休息时间，没有人给他办理入队和住宿手续。

他在大楼下的空旷地带走走停停，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样无助，最后与小机器人一起坐在台阶上，连抱膝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很快有巡逻的AI经过请他们离开，那个比艾伦高了一倍的铁家伙用听不出轻重缓急的顿涩语调告诉他们，如果五分钟之后还在这里，它会立刻触发报警程序。

周晓灰头土脸地起身打算离开，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兄弟，你怎么在这儿？”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对方站在5楼窗边，距他这里有点远，不过是一面之缘，难得他竟然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别动，等我来。”

林小川飞奔下来，站在他身边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喘，观望了整整两分钟，这才不可置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新闻里播放那个女孩的死亡案件时，我心里真是发慌。他们后来找我了解情况，我问过你的消息，但是对方一个字也不肯讲。”

“没事了，误会一场。”周晓抬眼冲他笑了笑。

“不容易。你怎么在这儿？”

“……”林小川第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时，周晓没有坦诚相告，虽然并非刻意隐瞒，但现在说出来好像有点尴尬。

“我知道了，送快递是不是？这么晚了，你这是又遇着事不能及时回去？”黄毛自说自话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瞧我这脑子，舰队守卫这么严，你要是送快递，恐怕早就被撵出去了，大门都挨不着。”

周晓卸下双肩包，从里头拿出纸质材料给他看，林小川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可以啊！从下面直接通过考试选拔进入星际舰队的，这些年我还没见过第三个。”黄毛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悄摸摸靠近压低声音说，“据说好多人死在了实践环节，那一关难吗？”

“死？你说的是……字面意思？”

林小川环顾周围，神秘兮兮地点了点头：

“虽说那个所谓考核只是一场游戏，但他们再也没有出来过。”

周晓忽然惊出一身冷汗，面上的表情却淡淡的，低声道：

“我也只不过是运气好，误打误撞出来了。”

“走，跟我来，哥们儿今晚带你飞。”

“不麻烦了。”周晓按住林小川提起行李的右手，“刚才被AI警告了，我出去捱一晚就好，如果连累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快跟上，你有通行证怕什么，迟早的事情。”林小川顿了顿又嬉皮笑脸起来，“再说都是成年人了，谁还没有个喝酒晚归的时候，我是惯犯了，你待会别做声，跟着就成。”

黄毛倒是真有点办法，三两下绕过了AI覆盖的区域，大概因为他本职是机械师的缘故，对防御网的布局轻车熟路，甚至拿出了个胸针似的电子牌让周晓别在身上：

“第一道关卡最严，能进来的都是自己人，你已经凭着证件通过了。别紧张。把那东西戴上，它们暂时检测不出你的存在。”

不久前彻底告别的那间不见天日无处落脚的小公寓，一度占据了周晓对于“住”的所有认知，尽管他后来还睡过少将那座壮阔瑰丽的庄园，但当时人从鬼门关走一遭刚回来，惊魂未定，睡都睡得忐忑。这一刻他慢慢走进林小川的屋子，四处观望，眼底充满了惊讶和羡慕。一人间的宿舍，开放式厨房正中央是一座岛台，林小川晚上大概自己做饭了，剩下的瓜果蔬菜还没收拾，这里新鲜的食材供应不绝。他打开冰箱，一层一层看了个遍，然后把周晓叫去，问他要吃什么。

“大部分我都……不认识。”周晓红着脖子实话实说道。

“好了，就它吧。”林小川拿出一块上好的肋眼牛排解冻，并往醒酒器里倒了红酒。他俩在厨房弄吃的，一个不留神艾伦就滑着滚轮越走越远，周晓低头四下里寻找他的小机器人时，才发现它不见了。

“艾伦，艾伦？”周晓试着叫它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

“不要到处乱走，这样很没有礼貌。”周晓感到头疼，他的小机器人就像个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

“要不去阳台看看？那里有一个下沉式的浴池，你的小朋友如果掉进去……”林小川耸了耸肩，表示不敢想。

最后周晓果然从林小川家的浴池里把他的小机器人捞了上来，艾伦已经昏迷不醒，指示灯在这个小调皮鬼掉落水中的那一刻就灭了。

周晓的心情特别沮丧，他红着眼给他的小机器人擦干净身体，完了抬头问黄毛：

“工具箱有吗？”

接下来，他一边肢解他的小朋友，一边听林小川侃侃而谈：

“明天你得早点去办好手续，十点整就是少将大人的入职典礼了，说不准晚上还有舞会。”

“少将？叶止云少将？”

“当然，难道还有第二位少将能够接替老艾萨克的首席行政官一职吗？”

周晓只是在听到“叶止云”三个字的时候有些错愕，随即又忧心忡忡起来，他的小机器人年头已久，他真怕即使拆开重修，这倒霉孩子也将就此报废。

“哎，我真看不下去了，机器人而已，看把你吓得，让开我来。”林小川接了周晓的手，从工具箱中拿出测电仪，嘴里依旧不肯停歇：

“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觉明子小姐不穿军装穿裙装的样子，假如明晚真有舞会，她作为少将的副手，一定会来的。上帝啊，不不不，我现在不该在这儿捯饬这堆废铜烂铁，快帮我看看明晚穿哪套正装比较好。”

周晓被黄毛拽得飞起，眼看着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艾伦的手脚和脑袋，一时间悲从中来，死死抱住零部件哪儿也不肯去。

“傻子，我连飞船都修得了，你这一老古董机器人，难得住我吗？挑完明晚的装备回来修啊，走啦！”

翌日清晨，一切恢复如常，艾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晓问了它几个问题，小机器人全都缓慢而准确地回答了出来，也就是说，它的数据并没有任何损坏。

周晓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表情却愈发严肃，据林小川后来描述，他怀疑下一秒那个矮墩墩的小家伙就要遭受家暴了，它已经后退一步，怕到眼睛眯成一条缝，偷觑着周晓。

“你过来。说，为什么在没有主人指令的情况下，到处乱跑，还靠近水边？”要是能打，周晓早就下手了，无奈这小家伙周身铜墙铁壁，打下去只怕疼的是自己。

“艾伦，艾伦看到这里有水，想起我们在庄园里，主人每天都会朝着窗外看，那儿是一座特别美的小湖。所以我……想走近了看一看，但是这里实在是太滑了……”小机器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委屈，周晓不忍再苛责它，只好把它拎到远离浴池的地方，让它好好面壁思过，然后拿上资料夹，跟林小川匆匆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