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明微曦，周晓翻来覆去早就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洗漱穿衣，整理好今天要用到的资料，然后放大晶体，坐在窗前一页页滑动屏幕仔细看起来。

一直捱到了7点半，这才与自己的小机器人道别，沿着指示牌向教学楼走去。

毫无疑问，主教学楼的造型是太阳系最光芒万丈的恒星，其余八颗小行星均围绕它分列排布。它是一切知识的来源，也是一切荣誉的根基，它是人类探索太空踏向异土的第一步。周晓一路平复自己紧张的情绪，刷脸进入了教学楼内部。

巨大的球体内，一圈都是层层叠叠的图书，拾级而上看不到尽头，周晓差点以为指示标被人动了手脚。书籍大多跟科学有关，现代物理、高等数学、人工机械、生物工程等，也有不少古典文史，哲学亦排布在内。

周晓根据楼层检索，找到了自己的教室，接下来半个小时，一直像个小学生那样，始终保持同一种姿势乖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则内心好奇又忐忑，不住去瞧周围的人和物。

进入星际舰队的第一堂专业课是量子力学，周晓只听林小川说过，本学期有一位学界大拿加入舰队，每周为他们授课解惑。

“自从传出少将执掌星际舰队的消息后，好像舰队备受重视，联邦一连调拨了好多科学人才过来呢。”

这是昨晚他们分别时林小川最后对他说的话，随后周晓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与兴奋的状态中。

上课的铃声响了，三五闲聊的人群全都散开，大家好端端坐在位置上，却全都伸长了脖子，铆足了一口气，从窗口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生怕一口气吐出来，散了精神，这阵脚就乱了。

结果越等越好奇，越等越心急，直把人的心半吊起来，快冲破胸腔时，第二遍铃响了，伴随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大家都同时收回了脖子。

空气中有隐约的“咔嚓”声，三五个人扭了脖子，有苦难言，不过他们觉得台上的人更滑稽。

一个和尚，一个身着海青的英俊和尚，旁若无人地站在量子力学的课堂上，右手攥着一只电容笔，左手翻开了教案：

“抱歉，我还是比较喜欢古旧的东西，比如纸质书本，所以自己做了教案。”说着，他转身在大屏幕上写下了今天的讲课内容：量子力学的起源。

“星际舰队最吸引我的其中一个地方，就是它把纸质图书挂满了整座教学楼。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闻到书页泛着黄，墨汁散出淡淡的香味儿，真让人神清气爽。”

大伙儿全都懵了，和尚怎么能来授课，这里是星际舰队，又不是寺庙……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微妙表情，他们此时此刻正进行自我怀疑与批判——用周晓的经典哲学三问。

一分钟后，教室里除了周晓，已经空无一人。

当和尚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转过身来时：

“我叫知一，你们可以叫我小一老师，或者直呼我的法号，我也不会介意。”

“……”

“人呢？”

“都走了。”

“为什么？”

“他们怀疑自己跑错了教室。”周晓看了一眼窗外，“现在被AI拦下了。”他一边观察，一边继续回答道，“他们又集体去了教务处，看样子是以为课程的调度出了问题，要去讨个说法。”

“那你为什么不走？”

“……”周晓沉默不语，要不是昨晚的经历，恐怕刚才第一个夺门而出的，会是他自己。

半个小时后，大家重又齐齐整整坐在了教室里，并且集体失忆假装忘记了刚才那件事。

“所以哥本哈根诠释认为，来自系统外部的观测，会使得系统内的波函数坍缩到某个特定的观测结果，用我们的世界来说，为什么每天发生的事情是特定且唯一的？有剧本吗？”知一微笑着问台下一脸懵的学生们，只有周晓忍不住扶额。

因为他又想到了不久前那桩恐怖的经历，他恨恨地想，以后根本不需要建造监狱，只要制造一段没有坍缩的波函数，把罪犯们扔进去，平行世界之间的互相干扰就是对他们最可怕的惩罚了。

“不，你的当下只不过是一段波函数的坍缩状态。所谓一念起万物生，一念绝众生灭。”

众人屏息，忽然有人问：

“一念，是谁的一念？”

“系统外部的观测者？也就是说，在我们生活着的这颗星球之外，还有人在默默观测着我们，决定着剧情的走向？”

“……”和尚尴尬了半分钟，继续道，“回来，回来，思维不要一下子发散这么远。”

一个小时后。

“好了同学们，今天布置的习题记得做好，我们周三实验课见。”

周晓滚动屏幕，翻了翻课后习题，实在是太难了，他感到窒息之余，又瞄了一眼课表，接下来是船体与机械。这门课程十分重要，以实践为主，不那么烧脑且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他们作为舰队的预备成员，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与星舰和飞船打交道，所以比起理论课程，很多务实的人会在这方面下一番工夫。

然而如果过于偏科的话，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比如林小川，当年他就是这门课学得太精，其他课程相形见绌，所以学业结束之后，就被安排修飞船去了。

当授课大佬站在讲台上时，周晓再一次受到了心灵的冲击。他想走出教室冷静冷静，但是来不及了，因为上一堂课的闹剧，教务处重新对AI进行了设置，只要离座一抓一个准，然后问擅离原因，严重者扣除学分甚至开除学籍。

太可怕了，周晓一边脑补自己被扒光了扔到大街上的景象，一边将晶片投射到桌面上，打算给□□发条信息。

“这位同学，上课的时候不要玩手机。”

“……”

“好了，现在把你的通讯设备交上来，下课之后我会还给你。”

“……”周晓乖乖把晶片递了上去，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生气，继续介绍课程，“这门课原本是由新型飞船和战舰的首席顾问科学家亲自教授，但是他近期都要闭关研究一项新实验，分身乏术，所以由我代劳。”

整个星际舰队的教学课表排布中，有女教师已经是一件稀奇事，女教师来教机械课程更是闻所未闻，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位就是叶止云少将的副手，一整个晚宴中悄无声息的觉明子小姐。

“第一节课不聊太多书本内容，先简单给大家介绍一下，稍后我们乘摆渡船去基地，现场认识星舰和飞船。”

教室里爆发出的欢呼声几乎要把天花板掀掉，周晓的手却在微微颤抖，都怪他沉不住气，现在想通知某人也没有作案工具了。

但愿今天轮到林小川当值。

星际舰队占地极大，周晓进来之后，除了去过的几个固定地点，其他一概摸不着头脑。他曾经问过林小川怎么出去，休息日他想去周边逛逛，对方隐约告诉他，前门守卫森严，需要通行证才能离开，而后门……他不可能找到的，有人开了一整天车，才从公寓楼到达那里，但是同样出不去。周边的小镇人烟稀少，镇上的营生几乎都是服务于舰队，西部牛仔和漂亮的金发女郎，偶尔会在夕阳余晖中遥遥眺望眼前这与世隔绝的庞大建筑群。

严格说来他算是个幸运儿，进入舰队的第三天，就跟随导师来到基地一探究竟。

基地在一座孤岛上，摆渡船摇摇晃晃，水面宽阔，偶有颠簸，结果一船人还是吐了大半，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剩下的虽然强自镇定，坐在船头假装看风景，却大多面有菜色，一言难尽。

孤岛终于由一个小点渐渐变大，近了才知道，它作为基地，雄浑壮阔，入眼竟望不到尽头。

大家陆续登岛，有人看了一眼时间，顿时惊呼：

“已经中午了！”没有人想到，基地竟然这么远。

觉明子没有说话，她朝远处看了一眼，发现一支燃气推进装置已经高高悬起，准备就绪。

“你们今天的运气很好。”说罢，她打开通讯设备，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

“科林，准备登船，一共23人。”收线之后，她看了一眼表，转过身面向众人，“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登录教务系统，申请今明两天的假期，这艘飞船的加速度有点慢，不然一天就足够了。”

众人目瞪口呆，有人瑟瑟发抖道：

“教，教授……我们今天上午差一点就被记过处分。”

“教务系统会自动为你们顺延排课的。”

周晓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全埋头请假，而他只能无故旷课，心碎到无以复加——这个“下课”后归还设备大概率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有人来到岸边接他们，海风很大，卷起的浪花不断拍在脚边，觉明子接过一页文件，填过之后，在右下方利落署名。

随后，他们跟着那人沿岛边渐渐进入一条小道，左转右折如迷宫，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来时路之后，一个无比空旷的航天发射基地出现在眼前。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黄土之上只有一轮高高在上的太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寂寥与肃杀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宛如末日降临，无人说话。

觉明子止步于一处看起来像是停车场的地方，通过虹膜验证，那道门开了。

她召唤所有人过去，大家依次鱼贯进入，上下左右不住好奇地打量，这电梯先是下行，随后感觉被推着往前进，大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出现了一座精密而气势恢宏的地下城，齿轮转动，机械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环氧地坪上，出现了一架巨大的飞船。

圆形如碟，足有三十多米高，地下架空多层才得以将它放下，前置驾驶舱一整面都是超大舷窗，简直让人目眩神迷。

这是眼前这些二十出头预备役们的终极梦想，谁能不在它面前倾倒。

“科林，一切准备就绪了么？”

“并没有，飞船下面有人。”

“有人？做什么？”

“检修机组，舷窗旁有一块壳体的强度似乎也出了问题。”

“……”

“数据传给我。”觉明子一边低声说，一边慢慢走到一位工作人员身边，从他手里拿走了工具。

半分钟以后：“壳体没有问题，现在我下去看看检修情况，根据你提供的平面图和上一次飞行的数据计算，我感觉有一颗，不，甚至两颗螺丝钉都有点松动了。”

觉明子下了两级台阶，扔掉外套，就这样拿着检修工具钻进了飞船底部。

大约一分钟以后，大家听到了类似锤子掉落后砸在皮鞋上的沉闷声响，紧接着，船体又发出“哐当”一声，响亮到仿佛每个人都跟着挨了这一下，感同身受地疼到几乎魂不附体。很明显，那个一直在船体下检修的倒霉鬼砸到痛脚后，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刚好又撞上了船体。

接着，先是校正螺丝的扳手被人精准一扔，水平沿地面一公分滑行而出，然后觉明子小姐的头探了出来，双手放在身后撑住地面，轻松借力一移，整个人就出了舱底。然而在她站起来之后，忽然弯腰问道：“你还好吗？”

半晌有个声音答道：

“没……没事。”

周晓立时就认出，那是林小川的声音！

他憋住笑，只见对方虽也身手敏捷地一骨碌钻了出来，但总感觉面上透着一丝狼狈。

林小川狼狈归狼狈，这时候却不忘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狠狠去瞪周晓一眼。意思是突发这种事，竟然不提前告诉他。周晓有苦难言，只好若无其事躲开对方责难的眼神，好在林小川惦记着在场旁的人，下一秒立刻掸了掸裤子上的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眼前的这艘飞船本次并没有特殊的飞行任务，仅从柯伊伯带绕行至奥尔特云，在太阳系壮阔的边疆留下人类的足迹，回首拍下那颗熊熊燃烧的火球生生不息的图景，然后返航，顺路带回最新飞行数据。

“大家换好宇航服，依次登船。”明子从一路接他们过来那人手里获得权限，正在确认身份。

林小川眼巴巴看着所有人都换好衣服挨个儿上了船，最后舱门一关，他们头顶的地面裂开，在大型升降机的作用力下，飞船缓缓上移，直送上发射台。

他心里嫉妒极了，觉得又酸又甜，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是那么多人，只有他被拒之门外，这让他有些羞赧和微微的恼怒。

他气的是他自己。

“科林，点火。”明子小姐朝她的AI发出了登船后的第一个指令。

学生们绑好安全带，在各自的座位上瑟瑟发抖，事情来得太突然，这就上天了，真让人措手不及。

“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爸，昨天我跟他通话，他还问我下次回家想吃什么。”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子哭得涕泪横流，立刻引来了其他人的应和。

“上帝啊，我还不想死。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没有人能扛得住那么大的冲击力。”

一时间哀鸿遍地，也有少数人强自镇定，不说话只重复深呼吸的动作，明子坐在驾驶舱内，前方是巨大的舷窗，可以看到飞船外的一切景象。她的耳机里传来科林倒计时的声音：

“火箭即将发射。”他顿了顿，明子一只手去推操纵杆，另一只手抬起来，侧着头咬住了左手上的袖带，将其迅速绕了一圈，系得更紧一些。“3，2，1……”随着AI科林的倒计时，“砰”地一声，火箭冲出地面，向着遥远的太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