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正值天暑月。
魏昱川信佛,痴迷于佛教,于是每年的中秋宫宴前都会前往凌云寺祈福,凌云寺三日内闭门不接任何香客。
主持为皇子们单独安排了厢房,魏绍宁身为长使也同样享有皇子亲王的权力,而落单的魏绍辞和魏绍嘉则被安排到了一起住。
此番行程伴驾的妃子只有德妃、云清淮与良妃,德妃估计两位公主之前有恩怨,魏绍辞更是之前因为挑衅魏绍嘉的事紧闭了许久,难免怀恨在心,她便劝阻陛下让魏绍嘉与她同住。
但魏绍嘉毫不在意道:“无事,我和她之间隔开睡就好了。”
魏绍辞被算计过自然也不敢再当出头鸟,即便她对这样合住的安排十分不满,但听到魏绍嘉不想换,自己也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她脸都气红了。”魏璟承经过魏绍嘉身边时,欠扁地对魏绍嘉的着装调侃了一句,“祈福怎么也不带华服,穿的和皇子似的,本王可听说父皇让你与云娘娘一同上第二炷香。”
今日魏绍嘉身着一袭暗红色骑行服,用一顶青绿玉冠将马尾高高束起,垂着脑袋步行时,玉冠上挂着的珍珠流苏一轻一重地点在她高挺的鼻梁上,与同行的皇子公主相比,她的行装更为简便,唯有一箱装衣服首饰的匣子背在无安身上。
这张英气俊俏的脸配上一身红衣黑鞋颇有一番江湖侠士的感觉,混迹在皇子队列中也丝毫不输任何男子。
魏绍嘉啧了一声,白眼睨向魏璟承:“你骂的真脏。”
将她与那些皇子作对比,真是恶心了她。
进了凌云寺后院,主持便去安排后日的祈福仪式,魏昱川随主持的徒弟去了前殿诵经。
魏绍嘉闲来无事便跟着寺里的小和尚去了后山摘野菜。
她依稀记得凌云寺的后山连着左凌峰道观的山路,兴许幸运能碰到下山散心的玉太妃。
魏绍嘉已经半年未见那位疯癫的女人了,说起来她也算是养大自己的半个功臣。
从前听道观的老人说自己刚来时还未断奶,每天每夜吵着,可道观哪有牛乳羊奶供她,太妃们都置之不理,想着饿死便饿死吧,横竖都是不受宠的。
唯有疯癫的玉太妃抱着她,给她用吃剩的糙米饭碾碎,捣成米糊一滴一滴喂她喝下,一老一小就这么喂到她会走路,会讲话,只有魏绍嘉自己清楚疯癫的玉太妃常年疯癫但却有些时候格外清醒,对着她念叨不少前朝的事,讲完又恢复了疯癫的模样。
“那疯女人也不知道今日下不下山,我还怪想她的。”魏绍嘉牵着寻芽的手,语气略显期待地说着,“若是她认不出我了怎么办?”
这半年自己变化极大,就连裴涟都说快认不出她了,也不知道神志不清的疯女人还记不记得自己养大的孩子。
后山遍布几米长的野草,野花野竹子遍地都是,小和尚背着箩筐手握镰刀,动作利落地砍下几根竹子:“这几根拿来做竹筒饭可香了。”
砍了数十根竹子后,小和尚又去摘野菜:“今日师父说要做野菜窝窝头吃,我可爱吃后山的野菜了,味道清甜不发苦,公主也可尝尝。”
“好啊。”魏绍嘉礼貌回应。
小和尚走在前头拨开遮挡视野的长草堆,往前迈了一步,却被一个坚固的东西卡住了脚。
“公主且慢,这里有东西,我先帮您挪开,您再走。”小和尚抬起镰刀作势要将那碍事的挡路石撬开,谁料挪开叶子后,是一句腐烂依旧看不清人脸的尸体。
“啊!”他吓得跌坐在地,“死人......死人!”
魏绍嘉心中错愕,有种不妙的预感在她心中弥漫,她微微往前走了一步,在看到那张被蝇虫蜈蚣啃食的坑坑洼洼,还流着浓水的人脸时,那股冰冷到极致的绝望将她的理智吞噬得一干二净。
“殿下,殿下?”寻芽晃着僵硬冰凉的手臂,只觉得这具尸体越看越眼熟。
直到那小和尚壮着胆子用镰刀翻动尸体手腕时,那只断了一半的白玉镯子露了出来,她慌张道:“这不是!这不是玉太妃手腕上戴的那只吗?”
玉太妃在道观生活时常年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即使有了裂纹她都舍不得丢,偶尔清醒时还会拿下来对着它喃喃自语,魏绍嘉还为此嘲笑过她痴情不忘旧情人。
如今这只断了的镯子竟成了认尸的佐证。
山间的温度明明不冷,可魏绍嘉觉得从头到家都在发抖,她五指微微蜷缩,仅仅抠着指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哭,不能发怒,也不能害怕。
可是玉太妃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一个疯了的夫人,与世无争逃脱了同葬的命运,在这荒无人烟的道观生活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阴毒的人将老太太残害,甚至将她的尸体扔弃在山野任虫蚁啃食。
“公主,我们回去叫人来将这尸体处理了吧。”小和尚看着魏绍嘉褪去血色的脸,以为她是害怕到失了神。
魏绍嘉垂眸,暗中对寻芽使了个眼色,收到命令后,寻芽绕步到小和尚身后,一掌劈向他的后颈,将人打晕。
“将他拖到树后面去,拿绳子绑起来。”魏绍嘉从穿的褂子里掏出一根麻绳扔给寻芽,自己忍着恶臭味上前一步蹲下身检查尸体。
魏绍嘉眸中波澜不惊,指尖颤抖的久久握不住手里的玉簪,她哆嗦着用簪子拨开那节断开的镯子,惊奇地发现白骨交错的手心握着一卷信纸。
道观里常用的是品质粗糙略发黄的宣纸,与玉太妃手里的极为相似,她几乎是下意识用手去拿,将它打开后,入眼的便是那一行行秀气熟悉的字体。
只有玉太妃写字时惯用秀草,她年轻时祖父是大周有名的书法大家,入宫前她也曾梦想着做和祖父一样的人。
今非昔比,如今确实一具糜烂的尸体。
信纸里只写了三句话。
重恐言见之,唯有楼兰者,度长亦自别。
楼兰者,为什么是楼兰阁?
玉太妃的死莫非跟楼兰阁有关?那又是谁杀了她,为了什么杀她。
一个在江湖中声名显赫,提到它名字便会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侍组织,为何会如此大动干戈去杀一个疯婆子?
害怕见到她?他?究竟是谁在害怕。
海卫?裴涟?还是那个人?
身在大周的楼兰阁就那么几个,谁会特意去杀一介妇孺?
玉太妃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几个人中唯一对她好却没有目的的,她盼着自己将来坐上龙椅后能将她接进宫享福。
她费劲心思回宫,却忘了宫外更险恶,可为什么总是有人要与她作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一个决定不了自己出身的孩子,为了报仇受着非人的训练,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是完好无损的,即便这样也还是不放过她。
魏绍嘉张了张嘴,无声地呐喊着自己的不甘,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睫轻颤,终是不堪地垂下,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落下,滴在焦黑的尸骨上。
此时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面对抚养她的女人无声无息的死亡啼哭不止。
寻芽心疼地将她涌入怀中,却发觉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她只比魏绍嘉大了两岁,也是吃着玉太妃的米糊长大的孩子。
往事流转,点点回忆涌上心头。
原本冷静的信念在这一刻全然崩塌,她的眼前渐渐朦胧,看不清任何景象。
只能看到小时候玉太妃抱着她哄她睡觉,在极寒的冬日给她暖小脚,喂她狼肉汤喝。
“我还没兑现接她回宫,还没看到我坐上那个位置,她怎么死了呢?”她的声音嘶哑,难以掩饰的悲伤痛斥着凶手的恶毒,“我要他们死!要他们陪葬!我要让楼兰阁的人一个都不准活!”
哭到喘息急促,快要呼吸不上来时她才止住了哭声。
魏绍嘉狼狈地蹲在湿润的土地上,膝盖伤早已沾满了泥泞,却还是跪的端正,拿着手中的玉簪朝玉太妃残缺的尸体重重磕了三记响头。
那是子女对长辈的拜别礼。
“玉太妃,来世我们再见,今世已经够苦了,来世我再来寻你。”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拜别了这位养育她的疯女人。
……
两人处理干净尸体后,望向树后早已清醒的小和尚,只见他惊恐地望着魏绍嘉,嘴里呜呜的叫着。
“都听到了多少?”魏绍嘉扯掉捂嘴的布条,“能保证回去不告诉任何人吗?”
小和尚不敢惹怒眼前的恶煞,连连点头:“能保证!能保证!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魏绍嘉红着眼,忽然露出了一抹渗人的笑意:“能保证啊,用什么保证呢?”
小和尚一愣,忙两只并拢对天庄重道:“我发誓,我发誓绝不把今日之事说出口。”
“口说无凭啊。”魏绍嘉幽幽地看着小和尚,如狼一半般幽冷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几乎下意识的动作拿起镰刀将他的手臂砍了下来,只是镰刀生锈,砍的时候肉筋没砍干净,还连着上头的泥巴一同滚落在脚边,她嫌弃地将它踢到一边,“我不信任何人,除非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