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起得太急,安国君眼前猛地一黑,好似真的有漫天邪瘴在眼前飞舞,恨不得直挺挺地往后倒。
在一旁照顾的华阳夫人以袖掩口,百无聊赖地看热闹。见安国君真的气狠了,她才伸出手,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上身。
“良人,可切莫动怒,想一想你的大计。”
中年丧夫不要紧,但这老夫君千万不要在没登基的时候就一命呜呼。这先太子妃和王太后,仅仅只是几年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华阳夫人极其冷静地想着,面上做着关切之态:
“良人可是起身太急,眩着了?快坐着歇一歇。”
温声细语纾解了安国君的怒意。有这打岔作铺垫,憋在他胸腔的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但他还是怒不可遏:“你瞧瞧这逆子,我还‘病着’,他不来问安倒也罢了,竟还拿民间那些乌七八糟的偏方来气我。”
华阳夫人见他的脸涨得发红,连忙为他顺气。
感受着上下起伏,迟迟不肯平息的胸膛,她转了转眼:
“方才我依稀听了一耳朵……这五牲……似乎是君上之意?”
满腔的怒火一滞,安国君往前回忆,好像确实有听到“君上”二字。
紫红的脸皮逐渐转为苍白,安国君坐直了身子,一把握住华阳夫人的手:“君上这是何意?莫非发现我在装病,特意用这个办法整治我?”
华阳夫人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终究还是凭借理智忍住:“兴许只是试探呢?”
这句话并不能给安国君带来任何安慰。
他把脸皱成一条葫芦藤,当机立断道:“先让异人进来。”
别在外头嚷嚷,让其他宫殿的人听到风声。
当秦子楚进入里屋,安国君已经重新躺下,搭着一条薄被,做出无比虚弱的模样。
因为心中有气,他不想和秦子楚说话,用眼神示意华阳夫人开口。
偏生因为他这两年衰老了许多,华阳夫人不想看他那皱巴巴的橘子脸,早就把头扭过去,丝毫没接收到他的眼波。
安国君眼角一跳,拉了拉华阳夫人的衣角,在她转过头的时候使劲递眼神。
华阳夫人这边还没领悟安国君的用意,站在一旁瞧了半天的秦子楚已经出声。
“阿父莫要担忧,侍从已经去准备驱邪之物。只要用那五牲的砂粪浇头淋浴,定能治好你这眼疾。”
听到这暗含嘲弄之意的话,安国君再也挤不动眼。他支起身,对着秦子楚就是一顿呵斥:
“去赵国走了一遭,就让你如此放肆?我是你父亲,你与我一荣俱荣,祸福与共。让我丢尽颜面对你有什么好处?父亲失了颜面,莫非儿子就抬得起头?”
眼见安国君是真的动了肝火,华阳夫人连忙在一旁打圆场:“你呀,一把年纪了,不要和自己置气,先喝杯水消消火。”
给安国君递了一只羽杯,华阳夫人转向秦子楚:“异人,你方才在外头提到君上……莫非这是君上的意思?”
表面上是焦急的询问,可华阳夫人的眼中没有任何焦急的意味,只带着少量警告。
秦子楚明白华阳夫人这是在告诫他,让他见好就收,别真的把安国君气坏了身子。
望着安国君那不再乌黑的鬓发,秦子楚沉默了片刻,收回视线。
“君上认定阿父在装病……让我过来‘看看’阿父,好叫阿父早日病除。”
安国君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棋,忙不迭地放下羽杯:“君上还说了什么?”
“君上说你病得太过‘突然’。”秦子楚转答为问,“阿父因何而病?”
安国君顾不上计较个人喜恶,如实道:“你昨日也见着了。后院有人作妖,用我的名义在外头打造兵器,拿了许多商贾的‘供奉’。我虽被蒙在鼓中,到底有着失察之罪,自然得怒极攻心,大病一场。”
这既是一种表态,也是示弱与试探。
若换了一个心软的君主,兴许会生出恻隐之心,但秦王嬴稷根本不吃这一套。
“君上既然没有明着追究此事,便是在等阿父自行处理。阿父在这个时候装病,与推诿逃避何异?”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因为这件事的影响,被气得生病,那太子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被后院捅刀,本就让秦王怀疑他的驭下水平;加上这一遭,更让秦王对他的心理素质与应变能力感到失望。
“是我想岔了。”想通了关窍,安国君头痛万分。
因为常年活在父亲的威压下,每一日战战兢兢地揣测君意,他反而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他把秦王偶尔流露的不满当做敲打,视作忌惮,愈发小心谨慎,避其锋芒,却没想过,过分的退避近乎于怯懦,只会让秦王更加看不惯。
若要扫荡六国,一国之君绝不可唯唯诺诺、畏首畏尾。
恍然的同时,他惊异地看向秦子楚,第一次正视这个从小被他厌恶轻视的儿子。
他与秦王多年父子,十多年以来朝夕相处,对秦王的了解竟还不如这个从小去赵国做质子,没见过秦王几面的王孙。
安国君心中微动。
秦王多次召见异人……莫非……
一旁,华阳夫人清晰地捕捉到安国君眼中的闪烁,瞬间猜到他的想法。
能够十多年荣宠而不衰,华阳夫人对安国君的了解比他自己更深。
她当即抓住时机,对着安国君耳语。
“第一次兴许是意外……可这意外,怎会接二连三地来?君上多次召见异人,必定对他青眼有加。良人若想获得君上的宽恕,恐怕还得从异人这孩子身上入手。”
秦王第二次召见秦子楚是因为一团草,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确实是一个“意外”。
但安国君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听信了华阳夫人的话,觉得秦王的几次召见等同于另眼相看。
要不然,让谁传话不好,为何一定要单独召见异人?
这么一想,他看秦子楚倒是顺眼了不少,想让他帮自己度过这一次危机,却又拉不下老脸。
华阳夫人知道他的性子,“善解人意”地给了台阶:
“如今看来,异人以后约莫有一些造化。良人也是,父子哪有隔夜仇,是时候敞亮地谈一谈了。”
见安国君久久不语,华阳夫人再接再厉,
“妾身无子,看着异人便觉亲切……”
安国君读出了华阳夫人的言下之意,又想起她前两日的那些话,心下一动。
他正着脸,小声道:“你是嫡母,自然是他的母亲。”
秦子楚虽然听不清两人在嚼什么话,但他知晓华阳夫人的机敏,知道她这时多半是在替自己作脸。
因此他耐心地等在原地,没有出声打扰。
半晌,安国君缓和了面容,第一次对秦子楚和颜悦色: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
秦子楚掩去目中的轻嘲,并袖而拜。
……
主殿,宣室。
听到侍者密报的秦王嬴稷顿住笔锋,在竹简上留下一团墨迹。
他淡淡地倒了句“不用理会”,便让侍者退下。
给安国君添堵虽然是他的意思,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秦子楚竟然会如此大胆,拿自己这个秦王当筏子,出了这么一个损招。
“倒确实想看看太子兜头倾倒五牲粪的模样。”秦王嬴稷倏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旁边奉墨的侍从立即低下头,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罢了。”
秦王嬴稷终究打消了这个想法,将处理好的竹简卷成一束。
“老太子哪有小曾孙好玩。奉墨,让公子政过来一趟。”
“喏。”
……
回到后院的秦子楚正准备和儿子交流一下感情,就听说小嬴政已被秦王的侍者召走。
“……”他这个祖父,还真是够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