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
陆醒言问得很平静,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想问出一个问题,甚至不需要答案。
她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能释怀。
只是一句陈述。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喉咙口堵得厉害,心里像梗着一些什么,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拿这样的陆醒言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没有在责怪他什么,只是将他曾经的罪状如此自然地问出,却宛如一道审判,压得几乎他喘不过气来。
要怎么去回答,那一声“是”。
来承认他当初的漠然、当初的不在意和不喜欢。
又该怎么去坦诚,他现在的懊悔和失措。
他甚至连一句“我喜欢你”都不敢对她说出口。
在那样伤过她之后。
连后来对她动心都像是用来减刑的借口。
……
穆时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他只记得他的醒言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月亮,像是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对他寒暄。
“在德国…过得好吗?”
她问。
穆时川的瞳孔漆黑一片,睫毛垂下。
良久。
他答道。
“不好。”
他抬起头,去看陆醒言的眼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心疼和难过,甚至痛快。
可是…都没有。
穆时川静静地盯着陆醒言,再次重复道。
“醒言,我过得很不好。”
陆醒言也安静地看着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只是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甚至对他笑了笑,礼貌地告辞。
“我到家啦,再见。”
……
穆时川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进入了楼道里。
那一片被她走过的路骤然暗淡,像他过去两年的每一天。
属于她的气息一点点消散,最终湮灭在空气里。
——
陆醒言回到家,李诗尹已经给自己和陆云朗小朋友都洗了澡,换了干净的睡衣在拆外卖盒。
陆醒言在洗完澡奶香奶香的小崽子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亲昵地贴贴他的额头。
爱干净的小朋友立刻拿起勺子很严肃地、凶巴巴地教育她:“麻麻!去洗澡澡!”
陆醒言无奈地起身,去把自己洗干净,换上睡裙出来,李诗尹才刚刚摆好餐具。
孕妇大人翻了个白眼:“陆醒言你真的应该去当兵,我爸最喜欢你这样洗澡快的新兵蛋子了。”
陆醒言把带回来的狮子头热了,抄起一个拳头大的就咬了一口,然后舒服地叹口气:“要不是陆女士要死要活地逼我继承家产,我大学的时候就该入伍了,说不定到现在已经混到咱爸手底下了。”
李诗尹给干儿子夹了一只鸡翅,让他直接用手抱着啃,然后捏捏小崽子的脸蛋:“那咱儿子可惨了,你一定跟我爸一样不着家。”
她皱着脸逗陆云朗小朋友:“那我们云朗只能跟干妈相依为命啦!”
陆云朗小朋友并不能懂相依为命这个词语的意思,但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是不能跟麻麻在一起的句子。
小崽子放下鸡翅,张着脏兮兮的小手,很认真地对李诗尹说道:“要、妈、妈。”
那三个字很郑重,从小小的男孩嘴里说出来有点滑稽的可爱,但是却像是一道很重的承诺,即使他自己也许并不知晓其中的含义。
陆醒言擦干净他的手,帮他把鸡翅的肉拆开,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将狮子头碾碎、用肉汤汁给他拌了饭。
她细细地擦干净儿子的手掌,捏着他肉乎乎的小拳头,轻轻地答道。
“好。”
……
其实陆醒言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爱她。
因为他们是那么的喜欢和包容那样的陆醒言,她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那样自由又无拘无束地活着。
直到遇到人生中、那个名叫“穆时川”的例外。
那是陆醒言人生中第一次的“不得”,那也是陆醒言第一次知道,她其实不想拥有那样坚强和勇敢。
在穆时川面前,她甚至想要让自己变得看起来需要保护一点,以为那样就能让穆时川变得更在乎她一点。
因为明明,让她动心的那个瞬间,穆时川是曾将她当作女孩的。
……
那是十七岁的的秋天,穆时川与陆醒言一起升入了高三。
十月上旬,陆醒言代表班级参加了校运动会。
比赛日的第二天,是八百米的赛程,可是那天刚好撞上陆醒言生理期的第一天。
陆醒言的生理期并不规律,时常一个多月两个月才会来一次,所以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直到她比赛前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
李诗尹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连忙凑过来看醒言,然后关切地问她:“要不要去医务室啊?”
陆醒言摇摇头,努力扬起一个朝气蓬勃的笑:“没关系的,我可以跑。”
高三了,大家对参加运动会的热情本来就不高,又是八百米这种本来就没什么人报名的项目,陆醒言作为班长,自然是一马当先。
她从来不是娇弱的性子,能扛过去绝不退缩,所以她表现得很好,除了唇角有些发白,其他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
李诗尹不准她跑:“真胡闹,哪有这个时候还长跑的,不许去,少个金牌而已。”
旁边围着的同学并不知道陆醒言怎么了,虽然多少能看出来她状态不佳,但是大家都很自然地想,陆醒言是谁啊,她一向是跟超级赛亚人一样强大的存在,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陆醒言笑着拍拍李诗尹、示意她放心,甚至还故意地勾着李诗尹的肩膀:“等我拿个金牌给你串项链。”
……
陆醒言就那样上场跑了八百米。
很不舒服,肚子闷闷地痛,生理期的到来使得她浑身乏力,八百米又是极考验耐力的一项比赛,后半程陆醒言的唇角越来越白。
赛道很长,她几乎是咬着牙跑完了全程,第一个冲过终点的时候她额头都在冒着冷汗。
听到裁判员报出那个“第一”和时长,陆醒言才松了口气,被在终点的李诗尹抱住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腿有点发软。
跑完步不能坐着,陆醒言摘下号码牌递给李诗尹,强撑着走到了赛场边,不想让人看她虚弱勉强的样子。
她整个人很热,却又很冷,初秋的风吹过来,陆醒言疼得甚至打了个寒战。
她这才后知后觉到刚刚的长跑让她疼得发抖。
可是她还是坚持着穿过人群,在一片无人的树荫下坐下,李诗尹去给她倒热水不见了踪影,她只能撑着双手捂着坠痛的小腹。
她闭上眼,忍住喉头的不断涌现的那股腥甜,小腹酸且涨,还隐隐作痛,陆醒言烦躁地皱起了眉头,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就在那个时候,一阵冰凉的触感贴在了陆醒言发烫的脸上,陆醒言缓慢地抬起眼,看到了面前的一大片阴影。
她的感官反应迟缓,看着那片阴影的视线慢慢地从模糊到清晰。
——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学习的闷葫芦转学生站在她的面前,将他的黑色保温杯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穆时川。
一个不是很熟的傻蛋书虫。
他静静地与陆醒言对视着,然后将保温杯挪开,陆醒言的脸上又恢复了灼热的温度。
冷热交替间,陆醒言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
穆时川伸手,拧开了保温杯的瓶盖,倒了半杯热水递给她,没什么感情地开口道。
“真爱逞强。”
陆醒言仰着头,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下黑色又深邃的瞳孔,因为性格的遮掩,往日里让人根本注意不到。
——这个少年其实有着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只是被他用木讷的神情伪装,被他藏匿在冷淡的神情下。
那个下午,秋日午后的阳光浓烈地晒,那片树荫遮出一片小小的阴凉地。
穆时川站在那棵树下,看穿了属于陆醒言的脆弱与骄傲。
那是第一次,有一个男孩,认为陆醒言可以不用那么无所不能,认为她可以柔弱可以退缩可以放弃。
至少在那一刻,穆时川是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子来对待的。
所以,那个高傲又自由的少女,在灿烂辉煌的青春尾巴里,沦陷在了那一场她以为的爱情中。
……
因为被给予过,所以才会不断地渴望和期待。
后来的陆醒言总会想起那个午后,记得他将冰凉的金属壁贴在她脸上的那个瞬间,像是击穿了她的心脏。
只是陆醒言并不知道,那个递过来的保温杯是他的心之所向还是他的举手之劳。
——也可能是他的故意为之。
爱神丘比特射出的箭,如果不是一场浪漫璀璨的爱情,那便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屠杀。
——
高三的那个圣诞节过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开始传出,穆时川喜欢陆醒言。
他们言之凿凿,传得真切。
那个流言像是一个病毒,所有的人都带着揶揄和八卦的态度默认了风华无双的玉泽中学校霸和班里那个书呆子年级第一有着不可描述的暧昧关系。
穆时川就像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那般默认了,当然,即使他听到过,他大概也不会去辩解,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里除了练习册,不会有别的东西。
他像是至纯的白,眼里看不到任何一点这个世界的色彩,也看不到那个光彩照人的明艳少女。
他也不会在意,陆醒言是否真的相信了。
又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但仍冷眼旁观了这一切。
……
那一年毕业,意气风发的少女在给他的留言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起去北京吧!”
然而在那个秋天,陆醒言没有在北京等到穆时川。
穆时川申请了预科,前往了美国。
所有的故事本该在那里落幕。
如果故事的主人公不是陆醒言的话。
那个肆意到不可一世的少女,那个时候并未意识到,求而不得其实并不可惜——
从未被喜欢过,才是最伤人的事情。